这一夜,吉方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小年纪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他想象着自己的将来:以他的学历和政治条件,今生今世势必像父亲一样当一辈子小学教师,关在一个乡村小学校里,守着三间土房子,几排泥桌子,泥凳子,还有一群泥孩子,当个“孩子王”,年复一年,让粉笔的粉尘染白头发,在每日不停的絮叨中耗尽一生心血。“徒有一腔凌云志,尽交无限蹉跎中。”想及将来,他觉得渺茫和悲哀。
他又想到自幼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赵玉荣。她报考了高中,以她的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将来必定考取大学,分配一份好的工作,前途无量。不管他和她以前的关系如何好,必将从此分道扬镳,而且将愈分愈远。“天上人间两茫茫,何时有缘再相会?”即使偶有机会相遇,已是天壤之别,再难有昔日的语言昔日的感情了!想到此情此景,他忍不住欲奋起抗争,和赵玉荣一起报考高中。然而他又不能不想到父亲的话:“世事艰难,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吉方良乱七八糟想了大半夜,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不过他睡得并不安静,不时翻身叹息,蹬腿捶床,弄得吉老师夫妇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吉大妈就熬好了一砂锅新麦菜稀饭,喊方良来吃饭。吉老师听见方良吃完饭,连忙起身,拿出一卷废旧的考试卷递给方良说:“拿去作草稿纸。还要安心学习。年景不好,国家缩招,人们急功近利,今年说不定报考师范的反多,竟比高中难考!”方良点点头,接过废旧试卷。吉老师仍不放心,跟着送出来。方良站住步,说:“爸,你回家吃饭吧。我想好了,决定报考淮清师范,回到学校就填志愿表。”说完头也不回地向王集走去。儿子的背影渐远渐小,直至消失在田野里。吉老师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身回家。
吉方良回到王集初中,立即拿出升学志愿表填写。他没有再作思考,也没有找赵玉荣商量,很快填好交给了班主任老师,然后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复习功课。他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做他的数理化习题。他不去参加同学们关于升学志愿的讨论,更不和同学争论升学志愿中的热点问题,仿佛他并不是这一班的学生,这些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还是有一个同学感觉出吉方良的异常来,她就是赵玉荣。
这天晚饭后,别的同学都到操场上散步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吉方良还在低着头默默地做作业。这时赵玉荣走进来,约他到外面散步。吉方良不肯去,说还有几道教学题没有做完。赵玉荣着急了,走上去夺过钢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课本、作业簿一股脑地塞进课桌里,拉着他就往外走。他们走出学校来到校园后面的一大片树林----这里,是他们常来学习和谈心的地方。
吉方良低着头,双手插在衣袋里,心事重重地跟在赵玉荣后面。两人从树林南边的出入口进了林子。正值傍晚,夕阳从遥远的西天射进树林,树梢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暮鸦驮着日色从四面八方飞回来。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条细长的、淡蓝色的阴影;照着阳光的地方,像撒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花粉,连地上的落叶小草都变成了金黄色。此时没有人来,林子很静,只有偶尔的蝉鸣和鸟啼声,以及树林附近的耕田农民的吆牛声传进来。
赵玉荣在一株称作“柏王”的大柏树下站住了脚步----这是她和吉方良都喜欢的一株柏树,高大挺拔,亭亭如盖,树干需两人联手才搂得过来,是树林中现存柏树最大最古老的一株。吉方良见赵玉荣停下来,也在相距两米多远的一株柏树下站住脚步。赵玉荣见吉方良不肯靠近她,就主动走过去,急不可待地问:“你的志愿表填好了?”吉方良抬头看了看赵玉荣,见她一脸怒容,低声答道:“填好了。”赵玉荣伸出手来,说:“给我看看。”吉方良低头不语。赵玉荣逼视着他,追问道:“给我看看不行吗?难道有什么秘密?”吉方良见赵玉荣不肯罢休,支吾着说:“交给老师了。”赵玉荣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为什么不先给我看看?”吉方良语塞了,他踌躇半天,低声说:“因为,这是我个人的志愿。”--吉方良在赵玉荣步步追问下机械地回答着她提出的问题,语言简练到不能再简练。赵玉荣见吉方良竟然如此回答她的问话,好像身上浇了一盆冰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冷淡和伤害,满心委屈和愤怒,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和发泄,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吉方良胸前的衣服,双目喷火。然而她的手颤抖了,似乎又觉得不忍和不妥,终于摇摇头,无奈地放开了。她跺着脚,走过去,又转身走回来,最终站到吉方良面前。她声音有些发颤,又极力控制着,说:“方良哥,你太叫我难过了!咱们从小一块玩,一同上学,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从小学到初中,又都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上学一齐来,放学一齐回,从来都是有了事情一起商量,有了困难一起克服,有了荣誉、欢乐一起分享。可是这次填写升学志愿,我的志愿一开始就告诉了你,你表示赞同,说要和我一起报考县高中,将来再一起考大学。我听了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觉得我们的心愈贴愈近,我们在一步一步走近理想。没想到你一趟家回来,事情全变了,你不但改变志愿填报了淮清师范,还装作若无其事,隐瞒着我--你这是干什么?我寻思了半天,觉得我没亏待过你,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竟遭你这般冷遇?你说!”她见吉方良不说话,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你敞开心胸说说,我对你有过三心二意吗?我劝你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对吗?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你报考师范叫我怎么办?”
此时此刻,吉方良的心情更加难过。昨晚,他迫于情势,答应父亲改变志愿报考师范,虽然他十分不愿意,但想想家庭的实际情况和父亲所讲的道理,觉得也只有这条路可走。可是怎么向赵玉荣说明呢?他内心痛苦万分,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说不出口,感情堆积,不能自控,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他猛地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赵玉荣吓坏了。她原以为吉方良听了她的质问会细细向她说明原因,再说上一些道歉的话,使她遭受冷落的心得到些安慰和补偿,最后少不得原谅他,和他一起报考师范学校,没想到他听了她的责问竟然一言不发,甚至哭了起来,这使她感到吃惊。
对于吉方良回家后改变志愿报考师范的原因,赵玉荣认真想想,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家成分高,政治上不得志。一家人老弱病残,缺乏劳动力,家境贫困。她觉得这两点应该是主要原因。吉方良一向志存高远,学习勤奋,成绩优异,干吗要报考师范学校,将来当个小学教师?既然自己愿意,又何必如此啼哭呢?其中必有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她不觉走上前拉起吉方良说:“对不起,方良哥,是我刚才一时心急鲁莽,把话说过了火,叫你难过了。”她掏出手绢递给他揩眼泪。吉方良接过手绢呆呆地看着,见上面泪迹斑斑,知道赵玉荣怨过他,也哭泣过,一时勾起许多回忆。这方手绢啊!曾揩过我们多少欢乐的眼泪,今天又来揩我们悲伤的眼泪,真是新泪痕间旧泪痕!他不去揩眼泪,竟将手绢捂住脸,更哭得厉害。赵玉荣一时没了主意,心中又急又痛,也跟着哭起来。
吉方良看见赵玉荣流泪,方才止住了哭泣。他拉起赵玉荣,拥着她在柏林中漫步。夕阳的余晖从林隙间照射过来,把树林涂成一片一片的橘黄色。吉方良告诉赵玉荣,他不是没考虑她的意见和感情,他原来也要报考县高中的,可是他昨天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是父亲却改变了态度。父亲说,眼下大饥荒,全家人性命难保,没能力供养他读高中,更不用说读大学了;要他报考师范,因为师范学校管饭吃,毕业又分配工作。他也不是不愿意跟她说,是觉得无颜对她说,觉得很对不起她。对于吉方良说的这些理由,赵玉荣曾经考虑过,她已经想办法帮他解决了。于是她说:“你家庭困难,我老早就知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家给我的钱粮多,我吃用不了,可以帮助你。你怎么不对吉老师说,叫他老人家总围绕着经济问题考虑,不考虑你的前途?”吉方良又不说话了。穿过树隙的夕阳光照着他羞红的脸颊。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赵玉荣解释。
赵玉荣见吉方良满面羞惭,低头不语,以为他后悔了,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说:“方良哥,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解放前你家帮助我家,现在我帮助你,是一个道理。也许我以前没有说明白,让你误解了。现在我说明白了,你的志愿可以改过来了吗?”吉方良把手从赵玉荣臂弯挣脱出来说:“不行,不行!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赵玉荣说:“这怎么是两码事?”吉方良着急了,说:“我家成分不好!”赵玉荣说:“这跟家庭成分不好有什么关系?咱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同伴,好同学,我们之间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吧?”吉方良想起父亲的话,解释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家是贫下中农,你爸是大队书记,他怎么会同意帮助我呢?”这一回赵玉荣听明白了,原来吉方良是担心她爸怕影响不好,不同意帮助他。于是说:“这跟我爸没关系,是我真心诚意帮助你。咱们好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连我的帮助也不能接受?爸妈既然把钱粮给了我,我就有权处理,不需要他们同意。”吉方良解释说:“我理解你的心意,但这绝对不行。读高中不是三天两天的事,足足要三年!这么长时间,大叔大婶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事情就麻烦大了!你还记得在小学六年级你借钱给我交书本费的事吗?我真怕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提起那件事,赵玉荣也觉得很难堪,觉得对不起吉方良和吉老师,觉得父亲做得太过分了,但父亲是大队书记,他的思想行为,她也管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瞒着他。为了增强吉方良的信心,赵玉荣拉住他的手诚恳地说:“方良哥,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你想,我爸一天到晚忙大队的事,最多到公社开个会;我妈、我爷爷一年到头连王集街都去不了几趟,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在县中的事?”吉方良说:“你想得太幼稚了!你爸你妈又不糊涂,你吃多少花多少,他们会算。墙再厚,没有不透风的。再说,我爸也不许我这么做。”他连连摇头说:“这件事我和爸都认真考虑过了,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却万万不敢从命!”赵玉荣听了,大失所望,一个人走到大柏树后边又去抹眼泪。
吉方良强忍悲痛走到赵玉荣身边,说:“我想过了,咱们都面对现实吧,不能生活在假设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长大了,各自要做自己的事情,总要分开的。这十来年,咱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已经很难得了!你现在长大了,上了高中再上大学,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家政治情况经济情况都不好,我很难有大的前途……”没等吉方良说完,赵玉荣就听得不耐烦了,她打断吉方良的话说:“够了!你欺骗谁?在小学在初中,你那样拼命地读书学习,难道就是为了当一名小学教师?”赵玉荣的话像钢针、匕首刺到吉方良的痛处,他脸色唰地变了,低着头,一言不发。赵玉荣略略停顿,改换语气说:“方良哥,咱们从小一块玩,后来又一起上学,十多年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都曾发誓:天崩地裂,永不分离。现在,你后悔了?要故意躲开我?”果然这话打动了吉方良,他局促不安起来,样子既难看又尴尬。许久他说“玉荣,你别激我,这些事,这些话,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咱们童年的理想虽然很美丽,但对我却很难实现。现在我必须以最现实的态度选择我的道路--这就是考师范,将来当一名小学教师。请你不要再劝我,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然而我只能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赵玉荣反驳说:“你胡说些什么?你说过,做事只要有1%的希望,就要做100%的努力。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表现得这么软弱?天无绝人之路。这办法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帮助你的,决不会让你饿着冻着,因为经济困难失学。”她着急地说:“你别再坚持了!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到班主任那里把志愿表拿回来,改报高中吧!”尽管赵玉荣催促,着急,吉方良并不回答,他只是流着眼泪使劲捶打大柏树,一下两下三下,拳头像雨点捶打在大柏树上。一只手被柏树皮划破,流出血来,他依然不停地捶打,树干上染着他鲜红的血迹。赵玉荣惊呆了,她扑上去抱住吉方良流血的手,任鲜血染红她的雪白衬衫。她大声说:“你打它干什么?它是哑木头。你打我吧,是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是我无能,不能帮助你读高中。你去考师范吧,我不再阻拦你了!”
夕阳收尽余晖和美丽,恋恋不舍地没入地平线。树林中渐渐黯淡下来,地面上一条条长长的淡蓝色的阴影和树林中照着夕阳余晖的金黄色的树叶,小草,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整个柏树林朦朦胧胧的,更加寂静,连偶尔的鸟啼蝉鸣和柏林外面耕田农民的吆牛声也没有了。夜慕就要降临了。
赵玉荣挽着吉方良在柏林中默默地走着,最终她下定决心说:“既然我的百般劝说不能使你改变志愿,我就自己改变志愿,随你一起报考师范,这样,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说完她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吉方良感到震惊。赵玉荣为了他忍痛割爱,宁可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摔脱赵玉荣,大声地说“不!你不能报考师范!”赵玉荣不解地说:“为什么?你不服从我难道我服从你也不行吗?你能改报师范,我为什么不能?”吉方良急急地说:“因为那根本不是你的志愿。”赵玉荣反问道:“难道上师范本来就是你的志愿?”吉方良无言了。
赵玉荣接着说:“我的大学梦因你而起,现在你的大学梦破灭了,我又何必再做?我也要读师范。三年后回到家乡当一名小学教师,每天陪伴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何其快乐!”吉方良着急了,说:“玉荣,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我以前的话没有错,我们的所做所为,我们共同确定的奋斗目标没有错。大学是个高尚神圣的科学和艺术的殿堂,每个有志气的青年人都应该为上大学而奋斗不息,都应该为能够上大学而感到骄傲自豪!现在我因为家庭困难暂时放弃了,可是你家庭条件好,决不能放弃,你一定要实现我们的理想--那可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啊!”
赵玉荣却固执地说:“不!咱们说好一起上大学的。既然你因家庭不支,改变志愿报考了师范,我也陪你报考师范好了。”吉方良见赵玉荣缠定了他,无论怎么耐心劝说也说服不了她,知道这是对他过于依恋的缘故。他想,古人云:沉疴须用猛药。要劝她改变志愿,不能太委婉缠绵。于是他把手一甩,严厉地说;“你这是自毁前途的愚蠢行为!你以为改报师范,能换回我上大学吗?你白白断送了自己的远大前途,又于我丝毫无益,你这完全是无谓的牺牲!所以,我并不感谢你,而只会为你痛失美好的前途惋惜!我不同意你报考师范!你如果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以后我们就是在同一所学校学习,我也决不理你,更别指望我像以前那样关心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吉方良渐渐远去的背影,赵玉荣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失望、悲哀和孤独无依。远处传来王集初中上晚自习的悠扬的预备铃声。她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该回学校上课了。她掸了掸身上的落叶,独自朝着树林外走去。当她走出树林一看,吉方良正蹲在路口等她呢。她一时百感交集,走上去狠狠地给了他两拳。吉方良站起来说:“打预备铃了,还磨磨蹭蹭的!”赵玉荣嗔道:“我磨磨蹭蹭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吉方良说:“到学校只有这一条路。快走吧,别迟到了!”拉着她一起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