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第二节课,是王集小学五年级两个班的劳动课,代课的是右派分子张丙寅和刘凤启。
张刘二人原是王集小学的教师,张丙寅还是教导主任,他们是在一九五七年底的那场反右派斗争中一齐被打成右派分子的。那一年,王集小学二十多名教师,有八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张丙寅、刘凤启因为家在城市,按规定,右派分子不许返城,就地安排劳动改造,便留在学校。其余六人,四人被押送回家,由当地贫下中农监督改造;还有两人,结合历史问题一起处理,被投入监狱,判刑后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张丙寅、刘凤启留校劳动改造,主要任务就是给学校干些杂务活,如打扫校园,打扫厕所,打铃,给伙房挑水等。如果单是这些劳动,两个人干,也不算重;可是校长郑国生又给他们分配了一项任务:代全校的劳动课。
王集小学的劳动课原来都是由班主任代的,学生最肯听班主任老师的话,所以劳动纪律、劳动效果都很好。自从换了张丙寅、刘凤启代劳动课,情况就大不同了,学生纪律涣散,劳动效果也不好,还不时闹出些乱子来。今天下午五年级的劳动课又闹出了乱子,两个右派分子用尽办法却一筹莫展,气得郑国胜大发雷霆。
两班五年级这节劳动课,任务是给试验田的黄豆锄草。劳动前,张刘两人一人一班给学生讲了劳动的意义,又讲了锄草的技术要求及注意事项,然后带到试验田开始劳动。一开始学生还比较遵守纪律,劳动效果也比较好;渐渐地有的学生丢下手中的锄子,围在一起说笑起来;有的学生在黄豆地里乱跑,踏断了黄豆苗。张丙寅、刘凤启好言好语劝了一回,他们才勉强去干活。可是干不了一会儿又两个学生竟在黄豆地里打起架来,压折一大片黄豆苗。刘凤启一手一个把两个学生拉开,批评了他俩,并要各作自我检讨。两个不服气,其中一个指着他大声说:“一个小右派,自己还在接受劳动改造,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另一个说:“他还想打我们。你再敢动我们一下,我立刻报告郑校长,开你的批斗会,叫你跪着,低头认罪!”刘凤启年轻气盛,忍受不了学生的责骂,他猛地举起手来要揍这两个学生。张丙寅一个箭步跨过来,拉住刘凤启说:“刘老师,住手!”他推过刘风启说:“你去带学生锄地。这两个学生,我来处理。”
张丙寅是老教师,又做了多年的教导主任,教学经验、管理经验都十分丰富;打成右派分子前,他在王集小学,甚至全王集公社威信都很高,王集小学是滨淮县小学教育的“南大门”,这面红旗就是由他首先树立起来的。
两学生抬起头来,不屑地看着张丙寅,说:“你也配处理我们?郑校长还叫我们监督你们劳动改造呢!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两个学生推开张丙寅,继续打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张丙寅不得不到校长室去找郑国胜汇报情况。
郑国胜听说锄黄豆的同学在黄豆地里打起架来,踏断了大片黄豆苗,十分心疼,一腔怒火都发向张丙寅。他拍着办公桌吼道!“你们真是一对废物!连个劳动课都代不了,你们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不想在学校待,干脆送你们到生产队去,交给贫下中农管制!”接着他说:“踏断多少黄豆苗,全叫你俩赔偿!你别以为来汇报了就没你们的责任了,劳动课上出现的问题,都是你们的责任!别企图推给学校,推给学生。”张丙寅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忍气吞声离开校长室,回到试验田,找刘凤启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
张丙寅走后,郑国胜来到教师办公室,见吉方良没有课,喊过他说:“老张来说,五年级有两个学生在试验田里打架,踏断不少豆苗,他们管不住学生。我有些不相信。你去看看,到底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把问题调查清楚,给他们处理处理。我马上过去。好容易种出的黄豆,别糟蹋了!”
吉方良来到试验田,见满黄豆地跑的都是学生,地锄得乱七八糟的,踏断不少豆苗。两个打架的学生,张丙寅和刘风启一人拉住一个,他们人虽然分开了,仍在不停地对骂,有时着急了,连两个右派分子也一起骂。他顾不得详细调查情况,就大声呵斥起来。学生见来了老师,不敢再乱,立即回到自己劳动的地方,锄起草来。两个打架的学生,见同学们都去干活了,也挣脱了张丙寅、刘凤启的手,各自去劳动。吉方良把两个打架的学生带到地头,问明情况,狠狠批评了一顿。两人承认了错误,做了自我检讨,然后回去劳动。
劳动课快结束的时候,郑国胜来到试验田。他叫吉方良把两班学生集中起来,他要给学生讲话。
学生很快集中起来,在田头排成四列横队。郑国胜走到队伍前面,大声喊了几遍“立正”“稍息”,又走到排头处看了看,见四路队伍都很整齐,才回到队伍前面开始讲话。他双脚立定,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大声说:“劳动最光荣,这是马列主义的真理,谁都不能否认,因为劳动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他把手从身后拿出来,挥舞着说:“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吃的,穿的,住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劳动创造的?你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不好好学习贫下中农热爱劳动的优秀品德,难道想当地主富农资本家吗?你们都给我说说看!”两班同学齐声大喊:“不想!”郑国胜又问:“想当什么?”同学们回答:“想当工人、贫下中农!”他满意了,称赞道:“好!就应该这个样,这才像我的兵。战士应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话刚出口,马上补充说:“学生就应该听校长的话,听老师的话。你们能不能做到?”学生齐声回答:“能!”他想:两个右派分子不知怎么带的,这么好的学生,怎么会不听话呢?
郑国胜走过去,看着默默站在队伍一旁的张丙寅和刘凤启,两道剑眉蹙成了疙瘩。他大声说:“站好了,别犯熊相!”郑国胜指着他们说:“你们就是这么给我代劳动课的?你们睁眼看看:黄豆踩断了多少?地锄成了什么样子?学生被你们带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安的什么心?我叫你们代劳动课,是希望你们好好劳动改造,重新做人;没想你们狼子野心,不思悔改。我警告你们:只有老老实实接受革命师生的监督改造,才是唯一出路;顽固不化,抗拒改造,只有死路一条!听到了?”张刘战战兢兢,连忙说:听到了。我们一定深刻检查错误,老老实实接受革命师生监督改造。
郑国胜又走到队伍前面,指着张丙寅刘凤启对学生说:“你们别当他们是老师,他们是右派分子,就是反党、反人民、反对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他们来学校是接受劳动改造的,就是在革命师生监督下,通过劳动,改造思想,重新做人。你们要时刻擦亮眼睛,保持高度警惕,注意他们的一言一行,发现问题,及时向我报告。这是党交给你们的一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希望你们像做语文、算术作业一样,坚决完成好!你们能不能完成?”学生齐声回答:“能!”郑国胜弯腰拿起一把踏断的黄豆苗,对着两个打架的学生,大声喊:“给我站出来,向大家作检讨!张丙寅刘凤启想破坏试验田,但是他们不敢,害怕革命师生批斗他们。阶级敌人不敢做的,你们却敢做,是不是他们指使你们干的?”两个学生抬头看看郑国胜,又垂下头去,小声说:“没有人。”郑国胜说:“我叫你们给黄豆锄草、松土,是为了让黄豆长得更好,秋后大丰收,让咱们的试验田放出一颗大卫星!学校光荣,你们也光荣。你们却在黄豆地里打架,踩断了那么多黄豆苗,你们锄草松土还有什么用?真是磕一个头放九个屁,幸好没有作恶多!”
郑国胜对吉方良说:“你把这两个学生交给他们班主任,把他们的错误具体说一下。就说我说的,叫班主任在班会上对他们好好帮助帮助。轻视劳动的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想,破坏公物的行为,要好好批判,坚决打倒!否则,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就不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了,倒成了剥削阶级的接班人!”郑国胜态度很严肃,吉方良连忙答应。
在班会上对错误严重的学生进行集体批评帮助,先叫犯错误的学生在班会上作自我批评,然后发动全班学生对他进行批评帮助,直到该学生完全认识错误,最后还要向老师和全班同学作出保证,保证今后不再犯类似错误。保证书张贴上墙,老师同学对照检查,以观后效。如果改正效果不好,还可以在校会上对他进行帮助。吉方良是第一次听到看到这种教育方法,他既觉得新鲜,又觉得不可理解。但这是郑校长推广的教育方法,他自然不敢妄加评论。他想:这种教育方法理论根据是什么呢?或许是批评和自我批评。他又觉得学校推广的这种教育方法似乎超出了民主的范围,有些像生产队的批斗会,严重伤害了学生的自尊心。可是想起面前这两个学生在黄豆地里的胡作非为,又觉得不用这种方法不足以教训他们。
郑国胜又带领学生呼了一阵政治口号才宣布下课。吉方良把两个打架的学生交给了五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具体介绍了他们的错误,并且传达了郑校长的指示。班主任十分重视。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是吉方良来到王集小学后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两个右派分子的形象总是在他的眼前出现,挥之不去。张丙寅走路总是低着头,遇见人先立正站住,也不管别人理不理他,总是打个招呼,却并不说别的话,等别人走过去,他依然低着头走他的路。刘凤启走路不低头,见人既不停下,也不打招呼,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几乎一天都不说话,只默默地干学校分配的事情。他们之间也很少说话,虽然他们经常在一起干活,也是各人干各人的,并不交换意见。遇到必不可少的话,有时也总是用手指一指,或者点点头,摇摇头。简直像两个木偶。
张丙寅和刘凤启原来并非如此。吉方良听他父亲介绍过他们。张丙寅,滨淮县城人,家庭原是小商人。他是解放前运河师范的学生,毕业后一直在滨城小学工作,做过教师、教导主任、校长,教学能力和管理学校的能力都很强,在县城小学中颇受推崇。由于解放前他在师范学校集体加入了国民党,成为历史污点,解放后,不能再做滨城小学校长,便调到王集小学做教导主任。当时王集小学没有校长,他便以教导主任的身份主持学校工作,由于他工作认真负责,加上自身的才能,很快使王集小学的教学质量和学校管理突飞猛进,成为滨淮县农村小学教育的一面红旗,文教局领导称之为“南大门”。一九五四年,郑国胜从部队转业到王集小学任校长,张丙寅成了他的助手。五七年整风“反右”,号召群众帮助党整风。张丙寅提了郑国胜一些意见,根据领导的意思,众人一起批判张丙寅的反党言论。(少数坚持个人意见,说郑国胜不能代表党组织的教师,后来都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张丙寅不服,极力为自己辩护,但是最终也没有逃脱被划成右派的命运。
刘凤启则是五七年暑假刚刚分配来王集小学工作的师范生,是新中国培养的新的一代教师。他出身工人阶级家庭,根正苗红。五七年冬,全县教师集中在县中搞整风“反右”运动,当运动讨论到三百六十五斤口粮够不够吃的问题时,刘风启抢先发言了。他说:“口粮不能搞统一定量,因为人的身材有高矮,饭量有大小,统一定量,必然饥的饥,饱的饱。”他这番话明显违反党的方针政策。大家一分析批判,立即认定他是右派言论,划成右派分子。即将结婚的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刘凤启痛不欲生,几次想自杀,多亏领导小组日夜派人监视才保全了性命。只是他从此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呆若木鸡,一天难得说几句话,如果不是郑国胜不断分派他劳动,他坐在一个地方,一天也不会动一下。
吉方良越想越觉得害怕。以前他常听父亲说,教师是个积德行善、与世无争的职业。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如今他自己也做了教师,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会不会也有张丙寅、刘凤启这样的遭遇?世事无常 ,实在难说。但是,他又想起他父亲和李文清、张景文,他们也是从解放就参加教育工作的,经历过许多运动,他们为什么至今平安无事?他反复思考总结,觉得自己应该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为人处世,慎之又慎,有益国家的话多说,无益国家的话莫言。
晚饭后,老师们到操场上树林中散步了一会都回到办公室,点起煤油灯,开始了晚办公。张丙寅刘凤启晚饭后没有外出散步,也没有到办公室办公--办公室是教师办公的地方,没有他们的位置。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宿舍里反复商讨应该如何向郑国胜写检查。
刘凤启拿出一张纸,在第一行上的中间写了“检查”两个字。下面的内容他不知该怎么写了,便放下钢笔看着张丙寅说:“张主任,”他依旧按照打成右派前的职务称呼他。“今天的劳动课,我们到底错在哪里?这检查到底怎么写?撒谎也要找点由头!”难道就按郑国胜那种骂法,说咱们是一堆废物,承认咱们没本事、没能力管理好学生?张丙寅点点头说:“我以为这样检查倒行。”刘凤启说:“我不那样检查。我一个堂堂的师范生,连个小学生的劳动课都不能代,那不真的成废物了?”张丙寅叹息道:“如果咱们真的成了废物,那倒好了,还能有自由。你看医院的右派赵玉洲,自从疯了也不用劳动了,单位也不管制他了,每天街上街下到处跑,倒是自由自在。”刘凤启说:“现在他是因为不清醒。听说去年好了一段时间,医院马上派人把他抓回去批斗了一场,说他是装疯卖傻,逃避改造。”
张丙寅和刘凤启商量一阵,牢骚一阵,叹息一阵,又抹一阵眼泪,最终还是要写检查。对于检查,他们既害怕写,又不得不写。害怕什么呢?错误说大了,怕郑国胜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错误说小,又怕郑国胜说他们认识不深刻,检讨不认真。最后张丙寅检查了个“疏于教育,管理不善”;刘凤启检查了个“情绪急躁,对学生缺乏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写好后,他们心里仍然惴惴不安,不知道郑国胜那里能不能通过,会不会挨一顿骂,再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