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吉方良常常想着郑国胜第一次跟他谈话的情景,心里总怀着恐惧感,觉得郑校长的眼睛总是看着他,因此做起工作来就有紧迫感和上进心,生怕工作做得慢了,做得不好了,会受到批评和歧视;如果闲着没有工作做,他这种畏惧感就会加重,好像郑校长又在对他说:“对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你就是这么表现的吗?”这学期,虽然学校安排他见习,没有分配他多少工作做,但是他每天忙这忙那,总也闲不住。进入六月份,学校少先队总辅导员音乐教师陈朱芬因为小孩生病请假回家去了,李文清安排他临时接替陈朱芳的工作;不想陈朱芬听有人接替她的工作,又见暑假临近,便借故续假不来上班了。别人都埋怨陈朱芬,他倒很感谢。他对李文清说:“有工作做真好,心里不恐慌了。”
六月下旬,各门功课进入期终复习考试阶段。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复习功课,争取考出好成绩,郑国胜李文清研究决定,副课一律停上,少先队也停止活动。这么一来,吉方良又没工作做了,心里不免又恐慌起来。他便主动帮助老师们刻印复习资料和考试卷。教算术的老师一般都是教同级的两个班,期终考试自然要同时考,一位老师监考不过来,他便自告奋勇,主动帮助他们监考。有时还帮助他们批改试卷,填写成绩报告单。接近放假,学校的事情也多起来,郑国胜李文清不断叫他干这干那。他总是有叫必应。学期结束,郑国胜总结工作的时候还特地表扬了他。老师们评福利费的时候,也评给他十元钱。渐渐他对郑国胜的畏惧感也减少了。
七月五日,王集小学放暑假。吉方良虽然是本地人,和家人经常见面,他还是觉得应该给家人买点东西带回去。想了想,除了岳静文帮助买的两盒饼干和一瓶双沟大曲酒,他又到粮管所凭“居民粮油供应证”买了二十斤大米。奶奶患胃病,需要吃容易消化的食物,大米粥最容易消化,适合奶奶。
吉方良推开前屋门,像往常放假回家一样,他喊了一声:“妈,我放暑假了!”没有听到回答。他往堂屋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妈妈和妹妹方玉都神色紧张地围在奶奶床前。奶奶躺在床上,用枯枝似的手不停地捶打着胸口,痛苦地呻吟着。床前地面上,铺着一摊草木灰,满是呕吐的污物。
从外面借板车的吉老师回来了,全家人立即忙碌起来:吉大妈从床上拿下一条芦席铺在车厢里,方玉又去拿来一个草编枕头。吉老师把奶奶从床上扶起来,方良连忙抱起来平放在板车上。吉老师到堂里拿了一些钱,对方良说:“咱爷俩送你奶奶去医院。”方良急忙拉起板车,祖孙三人迅速向王集医院赶去。
经检查,奶奶患的是胃溃疡出血,而且溃疡面积大,出血多,病情很严重----原来奶奶吐的那些黑水子全是血!医生鉴于她年老体弱,只好采取保守疗法,并建议输血。吉方良说:“输我的吧,我年轻,身体好。”吉老师说:“输我的,我的血型化验过,和你奶奶相同。”吉老师叫护士抽了400CC血给奶奶输了。第二天仍要输。方良硬是叫护士抽了他400CC血给奶奶输了。第五天,奶奶吊了一瓶盐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嘱咐说胃溃疡病人要特别注意饮食,否则极易复发。
奶奶回家后不久,果然胃溃疡又复发了,这次更加严重,出血更多,只好又送进医院治疗。奶奶这次出院后身体更加衰弱,每顿只能喝一点稀糊糊,稍微多吃一些,便消化不良、腹泻。不久她就不能下床行走了。吉老师和方良还要送她到医院住院治疗,她怎么也不肯去了。她说:“富贵在天,死生有命。我也是命该如此了!人心再强,斗不过命的。我知道我的阳寿尽了;再住院,再花钱,又能多活几天?终是难免一死。你们都是孝顺子孙,我的眼瞎了这多年,你们天天服侍我,从来不嫌弃我。我这回有病,你们省吃俭用,一趟一趟送我去住院,花了那么多钱。这可都是全家人度命的钱啊!我心疼得慌。医院治了病,治不了命。你们把钱都花干了,也救不了我!还是留下几个钱给孩子们读书吧!我没有钱财留给孩子们,可也不能夺去孩子们读书的钱啊!……”老奶奶越说越激动,渐渐喘成一团,说不出话来了。一家人终于没有说服奶奶去公社医院看病。八月中旬,奶奶终于走完了她艰难的一生,怀着对孙辈的期望,与世长辞。全家人悲痛不已,围着奶奶的尸体哭一阵说一阵,在悲痛中回忆着奶奶的一生。吉奶奶是大家闺秀,其祖上曾做过滨淮县的县令。方良的曾祖父中了秀才,后来却屡试不中。他见自己没有希望了,决心培养儿子读书成才,便去揽馆教书,即受聘在奶奶的娘家。他的学生就是奶奶的两个哥哥。曾祖父应聘时即和奶奶的父亲说定:要带儿子来读书。奶奶的父亲听说祖父是个勤学上进的好学生,也就同意了。奶奶见祖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表人才;又听说他学习上进,成绩优秀,便一见倾心,经常找机会和祖父见面说话。一年后,亲戚做成,奶奶便嫁到吉家。刚结婚的几年,奶奶和祖父十分恩爱,夜晚常常陪伴祖父读书。真可谓,“红袖添香夜读书”!可是奶奶的下嫁并没有给祖父带来好运气,祖父连连应试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中。曾祖父过世后,他便停学回家,经营祖上留下来的薄田,仍然一边务农一边读书,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到父亲能读书时,祖父才对自己读书彻底绝望了。他见父亲读书刻苦上进,就把读书成才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一心培养父亲读书。不幸的是祖父四十多岁,被土匪绑票,竟为分赃不均死于土匪内讧。奶奶也因此哭瞎了眼睛……
艰苦年代,一切从简,吉奶奶的丧事很快办完了。吉老师想着母亲为了替家庭节省一些钱粮有病不肯治疗、调养;又想着母亲抱怨他耽误了方良的前途,以致至今吉家没有出一个大学生,没能完成祖上的遗愿;还有母亲丧事的草率,他感觉对不起母亲,辜负了母亲对他的养育之恩和殷切期望,心里越加悲痛。加上吉奶奶重病以来,吉老师每夜在床前守候着,悉心服侍,操心劳碌,不久,他大病了一场。身体忽冷忽热,每日头晕目眩,精神恍惚。全家人十分害怕,吉方良忙拉着板车又把父亲送到公社医院治疗。吉奶奶从病重住院到去世殡葬,把家里的一点积蓄花光又借了一些账。多亏吉老师是公费医疗,看病不花钱。吉方良陪着父亲治疗了一个多星期,父亲的病情才慢慢见好。唉,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吉方良想着奶奶的去世和父亲的疾病,慨叹家运不昌,同时也使他初步尝到了社会生活的艰辛。更加理解三年前父亲为什么要他改变志愿去报考淮清师范了。这便是他走出学校步入社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