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四,王集公社中心小学放寒假了,吉方良高高兴兴回到家里,正好方正方玉也都放假回来,大家一起商量如何欢度春节。
由于国民经济实行了调整政策,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农村经济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生产队给农民分配了少量的自留田,为了鼓励农民养猪,又分了一些生猪饲料田,农民有了点可以支配的土地,就拼命下力苦干,精心种植,所以不论肥田、薄田都能生长出好庄稼、好蔬菜来,而且收获的不要上缴,无人剥削,全归自己所有,自由支配,有效地补充了生产队全年度口粮不足和分配不及时。听说安徽省有的地方还实行了土地“包产到户”,生产队把土地按户承包给农民耕种,按土质好坏规定一定产量上交给集体,余下的全归农民自己所有,农民的生活又比在生产队里集体种植时好一些。安徽农民感激万分,称省委书记李葆华是“李青天”,和古代的包拯海瑞一样受人尊敬、拥戴。(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听说实行包产到户是带领农民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久,包产到户的土地又收回生产队----此是后话。)所以,六三年的春节,王集农村中呈现出一片近几年少有的喜气洋洋的景象。
吉方良家今年过春节的年货又比一般农户多了一些。因为国家经济好转,供应给国家工作人员的年货比农民要多些,他们是每人一斤猪肉、半斤红糖、半斤白酒、一包香烟。--这大概就是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的差别吧。吉方良父子两个工作的,家庭在农村供应的一份不算,单他父子两个供应的年货就超过了普通农户。而且由于他父子两人都拿工资,过年买东西不要出售自家的禽蛋蔬菜,这一点也比普通农户要好。
吉方良把供应的年货都买了回来,按前几年过年的情况,这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但他想:今年春节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又赶上国家调整了政策,国民经济开始好转,一定要过好这个春节,让全家人好好高兴高兴。
吉方良这么想,又觉得供应的年货还是少了,很难达到让父母补一补身体,让弟、妹解一解馋的目的。他摸了摸口袋里提前发的二月份的工资,除去帮父亲还账的,还余下十多元钱。他想:国家为什么要提前发二月份的工资?就是照顾职工过春节的。现在不再是六〇年,拿着钱买不到吃的,虽然国家供应的年货有限,但自由市场上能买到,不过是多花一些钱。一年省到头,就花费这么一次,也不能算浪费。于是他决定到自由市场上再买一些牛羊肉。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正好逢集,天气也好,赶集的人特别多。吉方良来到王集街的自由市场。他看见一个柳筐里的羊肉又肥又新鲜,想买一斤过年煮汤给父母亲喝,补补身子。便走过去问价,不想卖肉的人却说:“不要钱,割一块拿回家吃吧。”
吉方良觉得奇怪,抬头一看,竟是他在淮清师范的下一届的同学沈正刚。他放下羊肉,开玩笑说:“我说遇到活菩萨呢,买肉不要钱!”
沈正刚说:“活菩萨都死光了,哪里还遇得着!”他说着真的割了一小块羊肉丢在吉方良的篮子里,解释说:“过年没钱用,把家里喂的羊杀了,想卖几个钱过年。”
吉方良听他如此说,怎么也不肯要,把羊肉又丢进他的柳条筐里,说:“你还是留着换几个钱吧。”
他问起淮清师范复学的事情,沈正刚说:“元旦前,我们滨淮的几个同学邀齐去了一趟,却找不着人,听看大门的师傅说,淮清师范停办后,老师、领导都调走了,眼下什么消息也没有,现在就等六三年暑假后了,看学校招不招生。”
吉方良安慰他说:“现在国民经济有了好转,估计暑假后淮清师范要恢复招生的。学校一招生,你们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只是要迟分配工作一年了。”
沈正刚说:“迟分配一年也没什么,就怕把我们忘了,不分配工作。”
吉方良说:“这不可能,因为你们还算在籍学生,学校有档案的。”
临走的时候,吉方良掏出五元钱给沈正刚,说“我也没多带钱,这五块钱你拿去买些过年的东西吧。”放在柳筐里便走了。沈正刚不肯要,见吉方良走远了,只好收了钱。
吉方良从人群里挤出来,正好遇上王德全老师拉了一板车萝卜白菜来卖,后面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孩。自由市场一段街道是上坡路,王德全向前倾着身体拼命拉车,累得满头大汗,两个小孩子也在后面使劲推车。吉方良见了,连忙跑过去帮助,一直把车子送到蔬菜市场。
王德全在街道旁放好板车,一边喘息擦汗,一边解释说:“年终分配,家庭还欠了生产队几十块钱的口粮钱。----其实都是欠私人的,谁家过年不用钱?正好自留田里收了许多萝卜白菜,家里也吃不了,趁着放寒假,拉来卖了还口粮钱。上次逢集已经卖了一板车,再卖这一次就能还清欠款了。”
他指着吉方良胳膊上挎着的篮子说:“拾些白菜萝卜回家,过年好包馒头。”
吉方良摇摇头说:“我家也在生产队,不缺这个,自留地里白菜、萝卜、葱蒜都有。”王德全只得作罢。
吉方良离开王德全来到供销社,见这里更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他看见李文清正在帮助他当营业员的爱人卖年货,他一边卖东西,一边还在做宣传:“顾客同志们,请不要拥挤,为了使大家过一个愉快的春节,供销社组织了充足的货源,凭票购买的货物和非凭票购买的货物,大家都能买到。为了保证大家及时买到货物回家过年,供销社研究决定,全天营业,中午也不休息。请凭票购物的同志,在这边自觉排好队,不要着急,不要拥挤,要保管好自己的钱物,严防盗窃……”
吉方良看了直想笑。他想:口才也是人的一项极其重要的才能。李老师只是个简师毕业生,能有多高的文化?但是就凭着他这张嘴,当教师是好教师,当营业员,看来也是个好营业员。他挤到柜台跟前,开玩笑说:“李主任,你什么时候提拔到供销社当营业员了?”
李文清见是吉方良,笑着说:“我这教导主任,调来供销社当营业员,还不够格。只能是个实习生!”
吉方良买了五张红纸,三挂鞭炮和四张年画,刚要走,李文清又叫住他,他从柜台下拿出一瓶白酒,说:“过年了,也没什么送给你家,这瓶白酒带给你父亲喝。我知道他有这个爱好,过年没事,叫他喝两口。”
吉方良把遇到王德全来卖菜的事告诉了李文清,李文清感慨地说:“王老师太苦了!他家种了那么多萝卜、白菜,又没有人干活,一秋天,他常常夜里回家挑水浇菜,菜收获了,再一担担挑回家,现在又一担担一车车运来街上卖,生活不容易啊!”李文清的话让他想起自己的家庭和父母。
吉方良想想今年过春节的年货,觉得已经够丰盛了:除了国家供应的,萝卜、白菜自家尽有,家里养着鸡,公鸡可以杀一只过年。他又想,尽管自己想让父母多吃一点,多喝一点,但父母亲却在想着全家人节后的生活,想着尽早还清欠款;还有暑假后,方正要升高中,方玉要升初中,也都要花钱。难道让方正也像自己一样去报考师范?如今淮清师范停办了,方正只好报考高中,正合其意。父亲也不必再叫方正走他的道路了。
回家的路上,他又想起了赵玉荣。她是个多么纯洁、善良的好姑娘啊!但严酷的现实却叫他再也无法继续接受她的这份爱情,让她父亲接受他这个“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女婿!如果他不能和她断绝关系,就会影响赵来福的工作和进步,更会影响玉荣的声誉和前途。为此,他只好忍痛割爱,作出与玉荣淡化关系的决定。可是他却无法向玉荣解释清楚,他不能把责任都推给赵来福,把他说成破坏他们恋爱和结合的罪魁祸首。那样,必然使她父女反目,家庭不睦。然而,不解释清楚,突然淡化与她的关系,玉荣怎么能接受和理解呢?这就是他内心的矛盾,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最关心又最痛苦的事情。去年国庆节后,他给赵玉荣寄去那封要求淡化关系的信,不久就收到她的回信,可是赵玉荣却误解了他的用意,认为她上了大学,他怕她移情别恋。所以用那封信试探她的感情,考验她的爱情,因此写来更加坚决、深情的回信,向他表达了坚贞不渝的态度。
放寒假了,玉荣要回来了。这个日子令他心动,又令他心碎。今年寒假,他又将如何面对赵玉荣呢?----也许不久,她就会来找他,或捎信来与他约会。他期待着这个日子,又害怕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