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荣一路上思来想去,喜喜忧忧,又疑疑惑惑,莫衷一是。她计划开学前再找吉方良谈一次,深层次地探讨一下他的思想感情变化。
赵玉荣进了家院,见堂屋关着门,厨房里亮着灯,便一直来到厨房。见妈妈已经把晚饭端上饭桌,爸爸、爷爷生气地抽着烟;一家人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回来吃饭。看见她回来了,全家人都看着她,目光里充满责问。父亲把筷子在饭桌上狠狠地摔了一下,说:“你到哪里去了?到这时候才回来?你还知道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家?”玉荣说:“我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无聊,到方良哥家玩去了。我们一个学期不见面了,多说了几句话,所以……”
赵来褔不听则已,听了此话,又把筷子狠狠地摔了一下,严肃地说:“你到他家去玩什么?你知道他家是什么人?地主?泥巴沾身上能洗掉,这阶级界限不清,要是沾到身上,可是不容易洗掉的!人家看见地主家人,都远远躲着走,没想到你会主动跑到他家去玩!你是大学生,竟没有一点政治头脑,没有一点阶级觉悟,叫什么大学生?太叫我生气了!”
赵玉荣见父亲竟这样说吉老师一家,很替他家抱不平,反驳父亲说:“吉老师家咋的!不过家庭成分高点,谁又没有违法、犯罪,一样都是新中国的合法公民!吉老师和方良哥还都是人民教师,国家干部。国家都放心任用他们,给他们工资,供他们口粮,叫他们教书育人,培养革命后代。我怕什么?怎么就不能到他们家去玩玩,跟他们说说话呢?”
“你懂啥!”赵来福见女儿竟然替地主家庭的人说话,敢于顶撞他,十分恼怒。“我干革命的时候,你还抓屎吃呢?十几年风风雨雨,我经过多少大事?受到党多少教育?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难道还不如你个黄毛丫头?要你来教训我!”
他缓了缓说:“你别认为你如今是大学生了,什么都懂,什么都自以为是。告诉你:社会上的学问大得很,你还一窍不通!五七年打右派,打得全是有文化的,大学生,大学教授,打成右派的,多得很!……”
赵来福突然想起玉荣叫吉方良来帮助他读信写信的事,更加生气,怒不可遏地指着玉荣吼道:“你更不应该的是,竟然要那狗崽子来咱家帮我看信写信!难道我们贫下中农都死完了,叫他一个地主羔子来帮助我?我就是一辈子不会看信、写信,也不稀罕他来帮助我!你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吗?”
赵玉荣听了猛地一惊,如雷击顶,像终于找到了父亲暴怒和吉方良冷淡她的根本原因,心里又气、又怒、又悔。她追问父亲:“方良哥来咱家,你怎么对待他了?难道你自己认识字,不需要人帮你读信、写信?”
赵来福说:“我是不识字,需要人看信、读信、写信;可是我自己会找,我知道该找什么样的人,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你爸是什么人?共产党的大队书记,掌管着吉庄一千多口人,不管他男女老少,识字、不识字的,都得听我的,我会找不着人帮我看信写信?吉方良那次来,我已明白告诉他:我们家不欢迎他,不接受他,不许他跟你来往。你看,他还敢来咱家?再来,我打断他的狗腿!叫他走着进来,爬着滚出去!”
赵玉荣听了气得浑身打战,觉得对不起吉方良,说:“爸,你怎么能这么做?人家不是无缘无故来咱家的?是我请来帮助你的。方良哥对我的帮助还少吗?上小学的时候,我受人欺负,生病了,哪一次不是他主动帮助我?在王集上初中,来回替我背背包,回家背粮食,哪一次不是人家帮我背?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们受人之恩,不报答也罢了,怎么能反目为仇、恩将仇报呢?”
赵来福不觉脸红,但他说:“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看这小子对你不怀好意,他是什么人?地主狗崽子,‘黑五类’!恶霸地主吉老三不就是吉先生的堂叔吗?一个黑窑里烧出来的,还能有什么好货!惹恼我,把他爷俩拉出去一顿批斗,看他还敢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了!”
赵玉荣听了气愤地说:“人家爷俩都是国家干部,不是地主分子,你凭什么批斗人家?根据什么政策?”
赵来福不屑地说:“什么分子不分子,政策不政策的?我赵来福就是政策,就是政府!就凭他们家是地主阶级,就该批斗!”
赵玉荣见和父亲有理说不通,只好坐在一边抹眼泪,说:“你把我也拉出去批斗吧,我也是阶级敌人!”赵玉荣实在没办法向他解释,和他沟通,只好这么说。由父亲今天对她的态度,她可以想见父亲对吉方良的态度了。因此她后悔不应该叫吉方良来给父亲读信、写信。虽然她和父亲一直生活在一个家庭,但她觉得并不理解父亲,父亲更不理解她。一对父女竟如此不同,思想感情不能沟通。想到此,她非常难过。可是吉方良竟把屈辱和悲痛深藏在心底,至今未向她吐露一个字,即使刚才她向他发脾气,责问他。因此对吉方良的宽容隐忍更加敬佩,也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一时间气愤、悲痛、悔恨、自责,一起涌向心头。她突然站起来哭着向自己的卧室跑去,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这次事件之后,直到寒假结束,赵来福没有再批评赵玉荣,他只是叫老伴和父亲每天陪着她,耐心地劝说她,说感情事小,阶级事大,切不可因小失大。赵玉荣也没有再到吉方良家去,也没有写信和他约会,甚至没有走出大门一步。她每天或睡或坐,或看书解闷,或对镜叹息。她在检讨自己的思想,重新考虑和吉方良恋爱的方式。她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幼稚,对家庭太依恋,太不切合实际。她深爱着吉方良,但她又说服不了父母亲,得不到他们的理解和同情,一边爱着,一边又受着痛苦煎熬。她慢慢地觉得吉方良的方法是对的,切合社会实际的:我现在还是学生,生活要家庭接济,还没到成家立业的时候,应该以学为主,先把学业搞好,爱情的事只有慢慢来。俗话说:“好事多磨。”让岁月验证我们的爱情的坚贞,以此来说服父母亲,感动父母亲。
赵玉荣回家后的第二天,吉方良安排好弟弟妹妹的学习,想起赵玉荣要的条幅,便动手来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一边轻轻地吟诵着,一边在书写。他一连写了好几幅。挑选最中意的一幅精心装裱。连写加裱,吉方良整整忙碌了一天才把条幅搞好。他又把“书山有路勤为径”一幅拿来,和这两幅并挂在一起欣赏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等待赵玉荣来取——他估计她还会来的。可是一连等了数天仍不见赵玉荣来。想起那天分别时的话,估计一定是赵玉荣不得脱身便叫妹妹方玉送去给她。
这天中午,赵玉荣正和爷爷在家院里晒太阳,突然外门“吱呀”一声响,从门缝里探进一个女孩漂亮的头脸来,赵玉荣一看是方玉,连忙走了过去,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方玉从腋下拿出两轴装裱好的条幅,说:“大哥叫我送来的。大哥说玉荣姐要是看不好,他另外再写。”
赵玉荣接过展开来看,正是前几天她问吉方良要的两帧条幅,从那熟悉的魏碑字体、精细美观的装裱上,她似乎看到了吉方良对她的一颗爱心,一片真情。她轻轻地读了上边的诗句后说:“条幅写得很好,装裱得也好。转告你大哥,我谢谢他!你稍候,我写个回信你带去。”
赵玉荣并没有立即写信,她找出两根钉子,又找来锤子,对着墙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叫方玉帮着钉在床对面的墙上,然后把两祯条幅端端正正地挂好,又全神贯注地欣赏了一会,才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开始给吉方良写回信。
“方良哥,谢谢您叫方玉送来的条幅!”刚写了这么一句,她觉得太俗,立即把它撕了。于是又写道:“前聆教诲,今获墨宝,深情厚意,永志不忘。”赵玉荣也觉得不好,又把它撕了。
方玉年幼,尚不能理解赵玉荣此时的心情。她默默站在一旁,见赵玉荣写了又撕,撕了再写,总写不好,很为她着急。便上前劝她说:“玉荣姐,干脆别写了,你跟我过去,亲自对大哥说好了。几步远,有写信这功夫早到我家了,干吗费那个脑筋?”赵玉荣摇摇头说:“你不懂,你大哥会明白的。”又继续给吉方良写回信。她终于写完了,细心折叠好,交给方玉带回。
吉方良接到赵玉荣的回信,展开来看,却是首小诗,题为《忧思》:
书山勤作路,学海苦为帆。
先哲垂遗训,后生当细研。
知心在邻里,咫尺若天边。
古语翻来说,寸心熬苦煎。
茫茫天地远,戚戚雨风寒。
良药开愚昧,宝书犹誓言。
丹心若磐石,坚固可千年。
百事翻心海,忧思难入眠
吉方良看了小诗有些不解,他问方玉:“你玉荣姐看了我写的条幅高兴吗?”
方玉说:“高兴。她又找钉子,又找锤子,叫我帮她挂在墙上——就是她床对面的那面墙。她站在地下端详着,一点不许歪,这样她睡在床上就能看见。挂好后她站在床前呆呆欣赏了好一会呢!”
吉方良又问:“她还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方玉说:“她夸你条幅写得好,装裱得好,还说谢谢你呢!”
吉方良说:“就说这些?用得了这么长时间?”
方玉摇摇头说:“她别的没有说什么,就是给你写信,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可用心了!”
吉方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赵玉荣的诗又拿起来看,仔细玩味。他终于明白了:一定是赵来福不肯叫她到他家来,她才感到“知心在邻里,咫尺若天边。”他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把赵玉荣的诗放进赵玉荣送他的那本塑料封面的日记里。直到寒假结束,他和赵玉荣没有再会面,也没有书信来往,赵玉荣开学去省城,他也没有去送。他觉得他和赵玉荣的爱情,正在经受着磨砺和苦寒的锻炼,何日才是剑锋梅开的一天?他轻轻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苦闷中他写下两首小诗:题名《思念》
一
常思两小日,更念共窗时。
两小无猜忌,同窗有所期。
誓言共生死,相约不分离。
无奈多磨难,佳期未有期
二
织女今何在,银河不见边。
呜呜风怒啸,滚滚浪滔天。
隐隐闻哽咽,微微间叱言。
何时鹊桥会,再得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