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集公社中心小学开学已经一个星期，学校各门功课都已正式上课，可是五甲班还有两个学生——王小芹和朱玉英没有到校，也没有请假。吉方良问学生，都说她们不念了；他听了很着急，迅速安排好班级的开学工作，就立即对这两个学生进行家访。

春天家访，动员学生入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校长郑国胜总结的经验是：跑断腿，磨破嘴，要像当年红军解放军动员贫下中农参军支前一样，既要讲究方式方法，又要有革命的耐心和磨劲。

星期三午饭后，吉方良来到王小芹家。这是王庄生产队的一家普通农户，五间茅草房，三间堂屋，两间厨房，一个土家院。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王小芹一家正围在一张旧木桌周围吃饭，王小芹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妹妹，有的坐着，有的蹲着，还有的站着。王小芹的妈妈用一条宽宽的黑布带子勒着头，说明她正在“坐月子”。

看见吉方良来了，王小芹和爸爸、妈妈一齐放下碗筷，招呼他吃饭，吉方良忙说吃过午饭了。王小芹搬来一条小板凳，让吉方良在院子里坐下休息。不一会，一家人吃过饭，王小芹收拾碗筷刷锅，小芹妈妈叫二女儿把两个小女孩带到外面去玩。家里才算安静下来。吉方良把小板凳移过来，靠近王小芹爸爸、妈妈坐下来，说：“开学几天了，我来看看小芹怎么没上学校？”小芹爸爸“吧嗒吧嗒”只顾抽烟，一时没有说话，倒是小芹妈妈先开了口：“吉老师，小芹这学期不能念书了。”

吉方良一怔，他看着小芹妈妈，这是位三十六七岁的妇女，一件红花蓝格子布棉袄，因为没有罩衫，显得又脏又旧，还打了几块黑布的、蓝布的补丁，格子布的纹路已经看不清楚了。下身穿着蓝粗布棉裤。很明显，棉裤布是用家织的土布自己染的色，蓝色中泛着红色，颜色极不均匀，深一片浅一片的。脚上穿的是芦缨编的毛窝子。头上扎着一条宽宽的黑布头巾，连头带额裹在一起。这是本地妇女坐月子的习惯打扮，说明她生过小孩不久，身体虚弱，怕受了风寒。再仔细看她，脸色黄黄的，眼睑和脸颊有些浮肿。

吉方良说：“小芹是个聪明孩子，念了书，以后会有出息的；失学太可惜了！”

这时，小芹爸爸也停止了吸烟，他把烟袋锅在老毛窝的木头底上轻轻磕了磕，习惯地插在破棉袍的腰带上，叹了口气说：“实在是没办法！家里六口人，我和她妈没日没夜在队里干活，才勉强顾得住一家生活。如今她妈又添了一个，还是个男孩，家里总要留个人看孩子。她妈要是留在家，单靠我一个在队里干，一家七口，哪能裹得住？唉！想来想去，只有叫小芹下学，我和她妈到队里拼死拼活干，来维持一家人生活。”小芹爸停了一会换一种语调说：“念书好，哪个不知道？我原来也打算叫小芹念个小学毕业，可现在没有办法了。出息不出息，那是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有出息。眼下还是顾嘴要紧！”

吉方良没办法，只好来做王小芹的思想工作：“小芹，跟我去上学吧，学费我给你缴！”他希望小芹能站出来，坚决要求上学读书，父母亲拿她没办法，也许会答应她。无奈农村的小女孩太听父母的话，太懂得照顾家庭，尽管吉方良再三劝说，她只是摇头，并不答应。

这时，王小芹的妈妈在一边大声喊小芹去干活：“小芹，快来，把弟弟的尿垫子拿去洗了！”

王小芹答应着也要走了。

吉方良连忙起身，拉住王小芹的手说：“小芹，要牢牢记住：以前学过的功课，有空就复习复习。只要学过的功课不忘，以后等弟弟有人照顾了，你就来上学，从五年级接着学。记住了！”王小芹瞪大眼睛看着吉方良，眼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芒。她认真点了点头，然后跑去干妈妈吩咐的事情去了。

吉方良离开王小芹的家，竟没有一个人来送他。他看着渐渐远去的王小芹，转过身来，继续朝着学校走去。一路上，他心里沉甸甸的。开学后的第一次家访就这样不成功，叫他很扫兴失望，也很难过。然而更叫吉方良难过的是王小芹一家的贫困，这才是使王小芹失学的真正原因。他耳边又响起王小芹爸爸妈妈那无可奈何的话语，眼前浮现出王小芹全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形象。王小芹的家如此贫困，她的爸妈却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她的妈妈生了个男孩，王小芹的爸爸妈妈就一定叫王小芹停学下来哄弟弟，多么重视！在这种极其贫困的情况下，农民想的仍然是重男轻女，多子多福。

吉方良回到学校，上完下午的课，想起王小芹的情况，心情依然很沉重。特别是王小芹那期待的眼神，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多么可怜可爱的孩子！她是想读书的，只是为了贫困的家庭，为了她那个能传宗接代的弟弟才失学的。她是家庭的牺牲品。由此他又想起自己当年去读师范，他又何尝不是家庭的牺牲品！这种牺牲，从家庭讲是需要，从个人讲是奉献，所以他对王小芹和她的父母无可指责。可他是小芹的老师，是班主任，班上有学生失学，他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郑校长必然要批评他。这是当教师的失职！然而小芹的爸妈态度是那样坚决，小芹又是那样听她爸妈的话，实在没办法！他想起郑校长介绍的动员学生的经验，有一条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便去找王德全老师，因为王老师和王小芹是本家，听说关系还不错。

王德全很热情，立即表示愿意帮助他做工作。放晚学后，他和吉方良一起来到王小芹家。王小芹的父亲见吉方良和王德全一齐来他家，立即明白是为小芹念书的事。他招呼坐下后，不待他们开口，便摆出一大堆困难，一再声明要留下小芹看护弟弟。

王德全生气了，批评他说：“你这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你以为只是男孩才能支撑门户，才有出息？你错了！有本事的人，不论男女，都能支撑门户，都有出息。你不是男的吗？你这个家搞得怎么样？你妹妹是女的，她有文化，当了国家干部，小芹爷爷奶奶都靠她养活着。恐怕她来小王庄说句话，比你这个大男人还管用！”一席话说得小芹的爸爸面色羞愧，直点头。可是他说：“读书好，我也知道，就是眼下家里的困难没办法解决。”

王德全说：“你家有困难，这是事实，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也不能耽误了小芹读书，这可是关系孩子一辈子命运前途的大事！小芹已经上五年级了，她这一下来，前边五年不就白念了吗？”

小芹爸说：“白念就白念吧，小女孩念书有啥用处？等儿子长大好好叫他念，将来也好支撑门户，光宗耀祖！”

王德全摇头说：“你这算盘打错了！儿子刚刚满月，还有七八年才能读书，你能保证到时候你家就没有困难了？小芹很聪明，成绩也好，初中毕业考个师范、中专，七八年就能出来工作了，正好培养她弟弟读书。这样，小芹有了个好前途，你这儿子念书也更有保证了！你好好打打算盘，算算账，看是不是这个理？”

王德全见小芹爸有些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是本家，见孩子失学也难过。我来给你计划一下，你看怎样，你孩子多，个个都培养出来也不现实，小芹已经读五年级了，就叫她继续念吧；叫二子来哄弟弟，还不是一样？刷锅、喂猪的事，小芹放了学也能干。”

王小芹在一旁听了忙说：“星期天，我还可以割猪草，拾柴火、拾粪！”

王德全夸奖小芹说：“你看，多好的孩子！孩子知道照顾家庭，当家长的也要为她的前途着想才对！”

王德全话又回到正题上。他说：“还有小芹的书学费，也不用你发愁，学校给减免了。”小芹爸爸无奈地点点头。

第二天，王小芹果然又背着书包来学校上课了。吉方良很高兴，也很激动。中午放学后，他又到朱玉英家去做动员工作。动员失学儿童复学可是个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多动员一名失学儿童复学，就是挽救一条生命，拯救一个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