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何秀峰双手插在斜纹洋布做成的裤兜里,嘴里吹着口哨,潇洒地跳进哨门,回到自己全砖的四合院家中。“妈,做下饭没有?饿死咧。”“碎娃子,一进门就嚷吃。”何福春的西安女人在门楼一侧的灶间里用纯粹的西安话骂一句。何秀峰听声拐进烟熏火燎而又飘溢着菜香饭味的灶间。“做下啥好吃的咧?又是西安的锅盔,绛州的米汤,三合镇的萝卜白菜。”“弹嫌啥哩,有一口吃食就不错咧。”母亲撩起系在腰间的护巾,擦拭着被油烟熏呛出来的眼泪,故意嗔斥着。“好、好,谁说不好来着。”何秀峰拽住母亲手里的护巾,擦擦手上的汗渍和脏污,扭头从馍盆里掰一块焦黄的白面锅盔,再给母亲作个鬼脸,便嚼吃着跑出灶间。
“这碎娃子在书房里狂上一天,回来就饿不行咧。”母亲不无爱怜地说着,用护巾擦抹着双手,随后也走出灶间。她抬眼扫一下屋脊上那一抹夕阳留下的余晖,用改不掉的西安话说:“峰儿,喊你大,吃饭咧。”西安人把爹叫大。
“哎。”何秀峰嚼吃着香酥的锅盔,欢欢地跑进上房。“爹,吃......爹,你这是做啥呢?”何秀峰一个吃字没有说完,看着站在一堆杂物里的父亲,惊讶地问。“你说做啥呢?”何福春一脸喜气,笑洋洋地看着儿子,再看看地脚里这一堆棉花捆子、粮食袋子、以及桌子上的棉布包袱、箱子上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乐呵呵地说:“做啥哩,爹给你说下媳妇咧。”
“真的,谁呀?是谁家的女娃?”“你猜是谁家的女娃?”何福春有意逗弄着儿子。何秀峰大大的眼里漾着满满的喜色,憨憨地笑着。从这种情形中能看出何家父子的关系是多么的和谐融睦,全不似一般农家富户父子们那样严谨、那样生硬。“不用猜,我知道是谁。”少年何秀峰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他知道前不多时家里请了媒人到村北的姜家去给自己提亲的事。“是谁?你说。”何福春含饴弄儿尽享着天伦。“是北头间姜家的姜桂贞。”少年何秀峰的脸红的就像是熟透了的苹果。“憨儿子,错咧。你没猜对喀。”儿子憨态可掬的窘相惹得何福春一阵大笑。“好咧,到后头场叫韩伯小牛他们过来吃饭,你妈把饭做好咧。”少年何秀峰满心欢喜,又一肚子的忐忑,他不相信自己猜错了,再道:“不是北头间的桂贞,那是谁?”他说着还撒娇般地和父亲纠缠着,他不甘心,也不相信自己会猜错。“去,叫韩伯他们过来吃饭,等吃完饭再告你。”“哼。”少年人不情愿地哼一声,还是撒欢了腿跑出去叫韩伯小牛他们去了。
韩伯和小牛是何家雇请的两个长工。韩伯已来何家多年,他是山上韩家沟人。小牛其实还是个孩子,他比少东家何秀峰大不了几岁,才来一年多。何家的土地并不多,雇请两个长工实属罕见。只是因为何福春生在西安长在西安,他对庄稼农活一窍不通,他也不愿下力气去捉那些锄镰镢斧,于是就又给老长工韩伯请来一个说话做伴的小帮手。韩伯老实厚道,精通农事。他时时处处为东家着想,把些微的空闲时间都有效地利用起来,从不用东家操心。三十亩水浇地夏秋两料庄稼,收种碾打,务作的在三合镇数一数二。长工好,东家也好。尽管何福春除了乐呵呵的性格外,再没有什么可取的长处,而韩伯看重的还正是东家的这个好脾气。他对地里的庄稼槽头的骡马从来不说三道四,任由韩伯调治,而讲好的工钱却从不耽误,就是赶上灾荒年景也不克扣,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主仆二人融融睦睦的关系,在三合镇以及三合镇邻近的村庄是有口皆牌被人们广为传说。小牛是个实在娃,因为家贫,从小就出来熬长工打短工,以补家用。他来何家打了几天短工后,让何福春一眼看中,说:“小牛,不走咧,留下来给韩伯搭手做伴吧。”于是,小牛就留了下来。于是何家就有了一老一小两个长工。小牛勤快有眼色,他除了跟着韩伯干地里的庄稼活外,何家屋里院外的一应体力活他全包了,担水劈柴,磨面扫厦等等他都能及时地干好,很是讨东家喜欢。
何福春在家里立下一条规矩:不管农忙还是农闲,只要韩伯和小牛在,吃饭的时候就一张桌子上坐,自己和家人吃啥,他们也跟着一起吃,决不两样三般。
何秀峰领着韩伯和小牛从后头场回到前院时,灶间饭厦里弥漫着的烟尘已经散尽,五碗黄澄澄冒着热气的小米汤已经端上饭桌,烧的焦黄焦黄的锅盔被切成月牙形,堆了一盆,饭桌上除了一大碗胡萝卜白菜炖粉条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油烧麻菽,一碟韭花菜。对于何家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对于一般农家小户来说,这就不是家常便饭。三合镇的一般家庭,傍晚天黑的这顿饭是没有汤菜的,干馍下葱倒是经常的,最多也就是再烧一碗滚水,这就是一餐晚饭。
一家主仆不用客套,围坐下来就筷碗相碰地吃起饭来。平素间饭桌上少不了少东家何秀峰的叽叽喳喳和东家何福春爽爽朗朗的哈哈声。今天因饭前父子二人在上房里的一席对话,使少年何秀峰心里忐忐不安起来,就自然在饭桌上少了言语。他心里此时牵挂着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和父亲开玩笑是一回事,他毕竟已是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小牛像他这么大都出来熬活了。
在饭桌上何福春有意扳住脸,偷偷地观看宝贝儿子有趣的表情变化。何秀峰是在西安城长大的,是经见过世面的人,在同龄人当中,他是比较见多识广的一个。加之其父开明的言传身教,他启蒙得早,也成熟的早,对婚姻之事已自有主见。他曾明白无误地告诉过父母:要说媳妇,就说村北姜家的大女儿姜桂贞那样的媳妇。在他少年人的眼里姜桂贞的模样比得上西安城里任意一个俏女子。可是......何秀峰急匆匆地吃着饭,全没有了往日的斯文。吃完饭,撂下碗何秀峰向父亲使个眼色,就溜进了上房。
何福春感到有些好笑,但细细一想,儿子确实长大了,懂得事情了。“老韩哥,你和小牛慢慢吃,这松娃有些不喜欢,我过去瞅摸一下。”何富春给韩伯打声招呼,随即也来到上房。“爹,倒底咋回事吗?倒底说下的是谁家的女子吗?说一个黄脸丑媳妇回来,我可不要。”父亲一进上房,儿子就急不可待地发了话。“憨娃,不给你说姜家的女娃,说谁家的女娃。”“爹,你真伟大,真英明。”儿子听说爹给自己说下的媳妇正是自己梦想着的姜家女孩的时候,高兴的就把刚从贾老师那里学来的新词都用上了。“不过。”何福春又使了一个否定转折的词儿,儿子的心又被提升了起来。“不过什么呀?”“不过,你爹给你说下的不是姜家的大女儿姜桂贞,而是二女儿姜淑贞。”“啊,咋会是二女呀?”何秀峰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
“咋?你不愿情?”何福春在供桌旁的靠椅上坐下,看着把眼睛瞪得透溜圆,一时回不过味,转不过弯来的儿子,用惯常的口气开导着说:“姜家大女二女差不了几岁,大女桂贞长的俏气,二女淑贞的眉眼儿长的更俊,只是人小,还没有长开。女大十八变,一般人识不透这理儿。放心,你爹生意做了一辈子,还会看走了眼给你娶回来一个丑媳妇。这个二女淑贞再长两年,决不比她姐长的差。听你爹的没差错。”
经父亲这么一劝导,何秀峰在脑子里努力寻找起姜家二女姜淑贞的身姿和容貌,他想起来了,在三官庙学校里欢势蹦跳的,扎两根小辫儿,脸儿白白,眼睛大大,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的那个小姑娘确实挺好看,而且性子也活泛的多。“那,姜家大女桂贞说给谁家了?”何秀峰依然不死心。“你再猜。”何福春还是那样没大没小地逗弄儿子。“青山,肯定是姜青山,他们俩从小就在一起,就比别人近乎。”何秀峰的口气十分肯定。“错咧,你又猜错咧。”“那是谁?”“你用心猜吗。”“你说麻,人家猜不出来。”何秀峰皱着眉,无奈地摇摇头。“憨儿子,这你都猜是出来。姜家大女姜桂贞说给胡家的胡松涛咧。”“咋会是他?”何秀峰显然已经接受了老天对自己命运的安排,却对老天把姜桂贞和胡松涛安排到一起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有些看不上胡松涛,尽管他们在三官庙书房的一个班里上学,可他就是对胡松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是看不惯他那一头女孩子一样的头发吧。“要是姜青山说下姜桂贞就好了。”不知咋的,何秀峰此时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姜永顺的两个女儿,一个宛如春天里盛开的牡丹,光彩照人。另一个却还只是个含包待放的花蕾。可这两个相差颇大的女儿,却在同一天收到聘礼,说下人家。这一家姜永顺有意张扬着把事情办得排场讲究热闹好看,他是想让三合镇的人见识见识他姜永顺,让人们都知道是三合镇数一数二的人家抬上聘礼上门攀亲来了。
为了这一天,姜永顺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前一阵子面对“歪嘴阴阳”给出的三个上上好卦,他再次犯了熬煎,他是真拿不准主意,该把大女儿许给这三家中的那一家为好。他甚至想:要是自己有三个女儿多好,用三个女儿和这三户占尽了三合镇好风水的人家都联姻成儿女亲家,那不就是等于咱自己也沾上了三官庙后的好风水了吗?对呀,不是还有一个二女淑贞吗。当时姜永顺就在苦思冥想中又开一窍,在三合镇一带订娃娃亲一点也不奇怪,许多人家都是在娃娃们十一二岁时就订了亲。
姜永顺心里活泛起来,他分析研究了三家的具体情况后,决定对碟子下菜。他了解何福春的烧包子脾气,就决定先探探何家的底。于是,姜永顺找到南头间为何家来提亲说媒跑了多次的媒婆,转的圆圆地,弯的宽宽地,说:“他婶,你前时来提说的何家的亲事,我和娃她妈都在心着哩。只是大女儿桂贞已经许下人家了。要是何家真有心思和我结亲家,我就把小女儿淑贞许给他。”姜永顺说得既婉转好听,又合情合理。这个媒婆在三合镇一向就好东家西家的提亲说媒,为得就是讨吃几顿丰美的酒席和抽取一些必不可少的彩头,她当然情愿跑腿撮合,当下她就把话传给了何福春。
何福春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利害得失后,给姜永顺回了话:中!姜永顺节外生枝倒先说定了二女儿淑贞的亲事,心中不无欢喜。活活泛泛的二女儿姜淑贞听说把自己许配给了穿洋布衫子的何家,欢势地在地上蹦个高高,叫嚷一声:“年间能到西安游啦。”便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
何家回话后,姜永顺才开始琢磨起大女儿姜桂贞的亲事,他和桂贞妈都知道,在大女儿心里装着的是同姓姜家的老三——姜青山。姜永顺自己也十分看得上那个心眼耿直,干事麻利的姜家老三。可是“歪嘴阴阳”给看下的卦相,他不能不信,也不敢不信。尽管“歪嘴阴阳”的卦相里说:姜家老三一脸贵相,还有什么‘贤人之德’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可卦相里还说:他左颧骨上的痣,长的不是地方。还有三官庙后的那棵插在脉眼里吸吮精气的老核桃树,谁知是祸是福。这事又不能和旁人商量,“歪嘴阴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山上有峰,峰上有松。”既然请先生看了,就要信哩。于是,姜永顺把大女儿姜桂贞许配给了胡家的长子——胡松涛。尽管姜永顺觉得胡家父子有点那个,那个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反正他觉得胡家父子有点那个。不过这会儿也就顿不上这呀那呀的了,现在该是考虑彩礼的时侯了。
为了彩礼,姜永顺又费了一番心思:这彩礼不能要得太少,要得少了,让人感到是咱在刻意高攀人家;这彩礼也不能要的太多,多了让人笑话,说咱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了。姜永顺再三权衡利弊之后,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两个女儿同一天定亲。他是这样想的:同一天订亲,应聘的何家和胡家才会暗里较起劲来,一较起劲他们就顾不上彩礼多啦少啦。
好个精明的姜永顺呀,他向中间说话的媒人提出一份礼单,这份礼单并不过分。但是,两个亲家却为了显示自己,送上门来的彩礼都比姜永顺开出来的礼单多的多。这就是姜永顺的精明之处了,他清楚地知道一段时间以来那三家为了聘说自己的女儿,他们明里争,暗里斗的,现在就更不会因为一份彩礼失了自己的身份。这是姜永顺的精明,也是事情凑巧到了这里。
订亲送礼的这一天热闹过去后,打发走最后一个客人,面对着封在红纸里沉甸甸的银元和满屋子堆积起来的彩礼,姜永顺满心欢喜地笑了。是呀,要是没有当初的细思量,咋会有今天的满堂彩。
给儿子说下一个媳妇,却出了这么多彩礼,这在胡长业来说是没有料到的。为此,一向胜算在前的胡长业着实感到窝火。倒不是说他出不起这么一份彩礼,让他窝火的是姜永顺如此精明的算计。胡长业早就看出来了,姜永顺这一段时间以来一个女儿许几家不定不散,他思谋着的就是这份彩礼。更让胡长业恼火的是姜永顺把两个女儿同一天订聘出去,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吗。如果另一家不是何福春,而是村北的姜春山,那么两家是可以商量的。可这个何烧包拿上媒人送来的礼单,就可着劲地办起来,这怎么能不让人恼火。
尽管一份厚厚的彩礼已经叫人抬送到姜家去了,但胡长业就是憋气窝火地消停不下来。他把长工伙计打发走后,在堂前坐下,把满心欢喜的儿子胡松涛叫到堂前。由于胡长业一向对人对事严厉,长工伙计们怕他,儿子同样也十分地惧怕他。被父亲叫到堂前的胡松涛掩饰住因聘说下心爱的姑娘而欢喜起来的心情,规矩而不失端庄地垂立在父亲身边。胡长业板着长脸,端着水烟袋呼呼噜噜地抽吸儿口,再拨起烟嘴‘噗’地一声,把燃尽的烟灰吹出去,这才严声地道:“今天给你订说一个媳妇花费的彩礼,比当年给你叔订说三个媳妇花费的彩礼都多。订下媳妇就叫成人了,往后人前人后,说话办事都要有个样儿。”胡长业对儿子要求严厉,同时对儿子也寄于厚望。他看出来这个儿子身上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一般少年没有的机敏和聪慧,他料定儿子将来会有更大的出息,所以,他才第一次没有拂逆儿子的心愿,和别人较着劲儿花费了一大笔彩礼,给儿子订说下他自己喜欢的姑娘。“晓得了。”胡松涛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显得很懂事听话。“晓得就好,你书房里的书眼看就要念满了。”胡长业再拈一疙瘩烟丝,把它按在水烟嘴里,再瞅一眼身板清瘦的儿子,他知道儿子根本就不是下死力气干庄稼活的材料,不过,他已有了安排。“等书念满了,回来到铺子里好好地招呼生意,想法把店铺再铺摊的大一些。地里的庄稼活不要你操心。”这才是胡长业最真实的想法,让儿子先在铺子里练练手,然后也过黄河进西安开一间大铺子,他相信儿子能办成这事。在胡长业冷峻的外表里包藏着的是这样一个热切的期望。
胡长业有些鄙视何福春,同时又十分羡慕何福春,一年四季他风不吹日不晒,不耕不种不收不碾,却吃的是鱿鱼海参,穿的是绫罗绸缎。他凭靠的不就是西安城里有一间赚钱的铺子吗。胡长业已经摆手把儿子打发走了,但他还坐在这三合镇最宽畅的上房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种情形是少有的。现实的胡长业从来还没有被一些虚无的东西困惑过,但是今天他困惑了。面对相同的彩礼,他感到有些心虚气短,而何福春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不说,还烧包似的再往上加码,害的他也不得不跟着往上加。胡长业不甘心输给任何人,更不甘心自己的后人输给别人。他要当三合镇的首户,要让自己的后人也当三合镇的首户,要当的不心虚腿软,而光靠这百十亩庄稼和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匠铺子是不行的,那就只有靠儿子,靠儿子把家业发达起来!
就是在姜桂贞订婚的这一天,姜青山把姜桂贞约叫到巷口,冷声冷脸地说:“不要和胡松涛订婚。”姜桂贞头都不敢往起抬,红着脸弱弱地说:“我爹不行,家里啥事都是我爹说了算。”姜青山狠着声再说:“你记着,我非要把你娶到手不可,要是娶不到你,我姜青山就打一辈子光棍。”
胡松涛订婚,把姜桂贞定说走了。姜青山心里却窝憋了一团发不出去的火气。他曾在心里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如果娶不到姜桂贞,就终生不娶。这样的誓言恐怕就要成为现实了。今天,当胡家车载人抬把那么多聘礼从他家门口抬过去,送进姜永顺的家时,他眷恋着的,也眷恋着他的姑娘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成了别人待娶的新娘。姜青山窝着一肚子火气,却没地方发泄。把火发给谁呢?发给姜永顺?你发得着吗。发给桂贞?她是拗不过她的爹娘呀。发给哥嫂?哥嫂也是尽心尽力,五次三番地托人上过她家的门。难道能把火气发给同班的胡松涛吗?姜青山在学校最看不起的人就是像女孩子一样留一头长发的胡松涛,可偏偏就是他说走了自己最心爱的娘姑......
姜青山卷起自己的铺盖跳下炕,直愣愣地对着围坐在屋里的哥嫂说:“我到三官庙学校去往,去给贾老师做伴。”说完就端端地走了。
看着兄弟背着铺盖摸黑走出家门,一家人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哥姜春山掏出烟袋剜一锅子烟丝,就着灯盏上的火苗点着,便吧嗒吧嗒地抽吸起来,他为这个倔强的兄弟的婚姻之事犯难了。他早就想给三山兄弟说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媳妇,这也是父母临咽气时一再嘱咐的大事,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给他说下。过去曾托人四下里给他说过好几家,却都被他拒绝了。直到提说起同姓姜永顺家的大女儿姜桂贞时,他才点了头。姜春山摸准兄弟的心思后,便不断地托请媒人过去给姜永顺上话,后来听说胡家和何家也在托请媒人来说姜永顺的大女儿,他便更是卯足了劲托人说话,甚至还亲自上门去见姜永顺。但提亲不等于就是订婚,现在人家把大女儿许给了胡家,把二女儿许给了何家......
在另一个四合院住着的二哥姜寿山和二嫂彩兰也早早地来到大哥的前院,和大哥姜春山一样,二哥姜寿山也为三山兄弟的婚事操透了心。刚才姜青山卷起铺盖,走出家门的情形也实在叫他难过。老大姜春山闷坐在炕沿上抽吸着旱烟,老二姜寿山蹴在脚地里也抽着旱烟。妯娌二人拥着各自的孩子,坐在炕上。昏暗沉闷的屋子里只有小灯盏上那一抹微弱的火苗在摇摇曳曳地跳动着,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呛人的烟味。
“不熬煎。”二嫂彩兰是个直肠子女人,她耐不住屋子里的沉闷,先嚷说起来。“慢乎(晋南土话:以后的意思)我给咱三山兄弟,瞅摸一个更俊俏的媳妇子,好看的女娃多的是。”“宁宁的,甭言传。”老二姜寿山止住叫嚷起来的媳妇,把烟锅里抽完燃尽的烟灰在鞋底上磕磕,抬脸看大哥,道:“他姜永顺嫌咱啥哩么?嫌咱穷?嫌咱掏不起那一份彩礼?咱给他出两份,他明知道他女娃子情愿咱三山,咋就把女子许给了胡家,这不是下眼看人吗!”显然,姜寿山心里也窝屈着火。
姜春山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缓缓地说:“咱托人过去提亲说媒的时侯,人家就没有吐口说要和咱给亲家。这咋能怨人家。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么。”“不和他给亲家才好哩,他这个人算计的太过份了。”老二姜寿山依旧愤愤地说。“听人说,他是请先生看过的。”坐在炕上的两个女人也插进话来。“甭说那么多,咱该紧着给三山兄弟说媳妇了,你俩。”老大姜春山抬眼看一下炕上的两个女人,再道:“操心察访着,看那村有好看的女子,给三山兄弟订上一个。只要人好,配得上咱三山,彩礼多少咱出。”炕上的妯娌二人点头应允着。姜春山沉思一下再道:“三山兄弟的心大了,前一阵子他念叨着什么张将军、虎将军的。这阵子又说什么东三省、日本人的。这全是三官庙新来的这个贾先生教的,该给他说个媳妇拴拴心了。要是念满了书,回来拴不住心,咋做庄稼活?”
姜青山是怀着沉重的失落感搬到三官庙学校,来和贾老师做伴的。在这里他少年失落空寂了的心怀才得到另外的填充,在贾老师这里他学到更多的东西,懂得了更多的道理。也就是在搬到三官庙学校来和贾老师做伴后,他才知道贾老师的真实身份——共产党。
在知道了贾老师的真实身份之后,姜青山就急切地想要加入到那个已干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的组织中去,他自己也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于姜青山如此热烈的向往,贾老师自然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清楚地告诉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说:共产党会接纳你的。
在后来的时间里,姜青山已没有多少心思去用功学习了,他几乎全部的思绪都飞扬到贾老师述说过的伟大的事业中去了,飞扬到胜利的北伐,悲壮的长征和抗击日寇侵略的斗争中去了。胸中激荡起来的豪情壮志早把原来滞留其间的儿女私情涤荡干净了。他把所知道的一切英雄都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想像着自己在红旗的召唤下,横刀立马气壮山河的那种英雄气概......
漫长熬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这一天,天黑后,中共三合镇区委书记贾志杰把经过较长时间观察和培养,基本合格的三个得意门生聚拢到一起,真诚而庄严地向党宣誓。
当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三人,按时走进贾老师的房间后,他们都感到有些意外。原来那珍藏在心中的神圣的秘密,那激荡心肺的豪情并不专属自己。对姜青山来说尤其如此,尽管他早就从贾老师那里得到暗示,知道还有同学会和自己一道踏上那条充满激情和诱惑的奋斗之路。但他没有想到其中会有胡松涛,他始终认为胡松涛平素间蔫不唧唧,软不拉塌,精瘦稀松,他怎么敢迎着惊涛骇浪,去闯枪林弹雨?他怎么配当共产党人?他怎么配当姜桂贞的男人?姜青山纷乱的思绪飞得太高太远了,高远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青山,我早就猜出来,肯定有你。”何秀峰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圆圆的,露出一脸的惊喜,伸手就在姜青山肩头重重地拍一下,把有些走神的姜青山从纷乱无序的幻想中拍醒。恢复常态的姜青山向何秀峰和胡松涛点点,算是打了招呼。胡松涛还是斯斯文文的显得平和稳重,他没何秀峰露出来的喜悦,也没有姜青山变幻着的激情。
贾志杰迎住三个年轻人,这位平素衣着装束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两样的教书先生,今天特地穿了一件蓝布长衫,头上偏分的发型也是特意梳理过的,显得比平日周正了许多。“同学们,在日寇的铁蹄踏破我们的家门,在我们的民族面临血与火,生与死的关键时刻,你们满怀着一腔沸腾的热血,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光荣,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同学们,我现在受党组织委托,接受你们的要求,带领你们宣誓。”贾老师情绪激奋,声音颤动地说着,神态庄严地整整自己的衣襟,尔后跨前一步,再为三个毛头小伙子整衣弹冠。整肃完毕,贾老师把三人摆成一排,面向南墙立正站好,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准备宣誓。这时姜青山跨前一步走出队列,他看着空旷的南墙,对一脸惊愕的贾老师和同样是一脸惊愕却握着拳头的何秀峰和胡松涛说:“贾老师,不是说入党宣誓要面对着红旗吗?我们为什么不挂一面红旗?”
贾志杰舒出一口气,面对这个倔强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接着就解释道:“因为条件限制,我们这里暂时还没有红旗。”“那咱们就在墙上画一面红旗。”为迎接这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姜青山在睡梦里都没有忘记那一再被贾老师说过的迎风猎猎的红旗,它是战士冲锋陷阵的号令,是共产党人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源泉,我们怎么能没有呢?“对呀,我们在墙上画一面红旗。”何秀峰也应和着想要一面红旗。胡松涛则静静地看着贾老师默不作声。
贾志杰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歉疚和懊悔。“好吧,我们就在墙上画面红旗。”贾志杰在歉疚和懊悔的无奈中找出粉笔,在墙面的黑板上草草地画出一面镰刀斧头旗帜。因为贾老师不是搞绘画的,所以他画出来的红旗不是很像,他对自己画的不太像的红旗也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免强地说:“画得不太像,咱就拿它象征性地代替一下吧。”
三个毛头小伙子过来围看着贾老师画在墙上的红旗,多少心里有些失望。但是,那面早已在他们心中飘扬起来红旗,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损害,它依然带着神圣的召唤飘扬在那里。
空旷的南墙上画出一面红旗,整个屋里便显的有了一份庄严的气氛。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三人并肩站在贾老师身边,举起右手,满脸庄严对着红旗宣誓。
“同志们,祝贺你们,祝贺你们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贾老师改换了称谓,直接把他的三个学生称为同志。“同志”这亲切而又陌生的称呼,在三个年轻人心里激荡起一股春潮。是的,从今天起他们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入夜后,贾志杰久久不能成眠。他在回想着近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年前贾志杰受组织委派,以教书为掩护,来到三合镇,为即将到来的对敌斗争做准备。在现实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远比想像的多。古称河东的绛州十三县西临黄河,南靠中条山,是一片经济并不落后,但政治却十分保守的地方。正是因为这里自然条件好,生活相对富庶,这里的人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对天下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三合镇更是绛州十三县的典型,这里的农民除了自己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对其他事情就冷漠到了极至。什么九一八、七月七。只要日本人不闯到三合镇,不闹到他家院子里来,便由他闹去,管得着吗。
贾志杰来到三合镇后接触过不少农民,有钱家穷汉家,熬长工的打短工的,年老的年少的他都接触过,他试图启迪教育他们用另外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但收效不大,有人还冷嘲热讽地挖损一下:好话顶不了好饭吃,肚皮子比嘴皮子要紧。于是他只好把心思放在三官庙里几个稍大一些的学生身上,美中不足的是他们都是富家子弟。穷汉家的娃谁这么大还混在书房里念书,他们早回家下力气做庄稼活去了。不过,经过不断的观察和培养这几个富家子弟还是求学上进的,是能造就成材的。经过近一年的观察培养,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这三个优秀的少年终于被接纳到党内来了。当然,入了党并不等于就完全成熟了,就合格了。入党后还需要进一步培养和训练,才能最终成为合格的战士,才能挑起救国救亡的重任。怎样进一步培养训练他们呢?作为他们的老师,贾志杰清楚他们的优点和弱点,知道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圆脸的姜青山胆大倔强好认死理;方脸的何秀峰随和乐观不拘少节;长脸的胡松涛小心谨慎遇事沉着。三个人各有千秋很不一样。
形势紧迫,抗击日寇的战火很快就会在河东绛州的土地上燃起,上级要求务必尽快做好一切迎敌斗争的准备。于是,贾志杰制定出一套完整的训练计划。
加入组织后,姜青山就急切地想从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摆脱出去,想即刻就投身到抗击日寇的血与火的战斗中去。对于他的急躁情绪,贾老师给予批评,并要求他尊守纪律,服从组织安排,做好各种准备。
白天的三官庙一片嘈杂,一片喧闹。可是一到晚上放学后,这里就寂静的有些瘆人。住在三官庙后院的姜青山有些耐不住这瘆人的寂静。从中条山上吹下来的冷风嗡嗡的像狼嚎鬼叫一样在寂静下来的三官庙上空鸣响着,躁动不安的姜青山被屋顶上嗡嗡刮过的山风吵闹得不能入睡。这时纸糊的木格子窗被‘嘣嘣’地敲响,姜青山一个激灵拥着被子坐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问:“谁?”“我,贾志杰。”外面传来贾老师低沉的声音。“快起来,有任务。”听说有任务,姜青山是又紧张,又兴奋。他披穿着棉袄,敝露着胸脯,赤光着脚就跑出来。贾老师在黑暗中把一张叠好的纸条塞到姜青山手里,同时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低声道:“快穿好衣裳,把这封急信送到青龙河十里桥下的第二个桥墩下去,桥墩下有一个平面石头,放上去用石头压住就行,别的通信员会取的。”
“哎。”姜青山答话的同时已麻麻利利地穿好衣裳,回身从门后摸出一根绳子,往腰里一系,扭头再问:“贾老师还有什么?”“就这,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时间。”“知道咧。”姜青山转身就跑进浓黑的夜色里。
十里桥,是青龙河上的一座五拱石桥,它地处禹县县城与三合镇的中间,南距县城约十里,北距三合镇约十里,故而得名:十里桥。青龙河基本上是一条季节性河流,雨季时河水从中条山里奔泄而出,水深流急一泻千里。到了旱季它就变成一条弯曲柔顺的多情小溪。
姜青山一出三官庙就猫着腰向南疾速而去。寒冬的深夜一片漆黑,呼啸的山风在头顶猛烈地刮着。这样的黑夜一个人上路是有些心慌的。姜青山疾跑一阵后,突然停下脚步,旋即蹲趴下身子,在地上抓摸着什么,再站起身时他手里就捏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蛋子,原来他是在黑暗里寻找防身护卫的武器。手里有了石头蛋子,姜青山再跑起来的时侯脚步就沉稳了许多。
姜青山手里捏着两个随时可以抛打出去的石头蛋子,摸着黑快步来到十里桥。到了桥边姜青山并没有立即下到桥下去投放急信,他先敏捷地蹲在桥面的第一根护拦石旁,屏声静气地听着四周的响动。四周里除了深厚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再没有别的动静,这时姜青山才夜猫子似的溜到桥下,完成了贾老师,也是党交给的第一次任务。这样的任务虽然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样,但这也够刺激的了。
因为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在往回走的时侯姜青山竟忘情地把手里的两个石头蛋子敲打起来,那清脆的石头撞击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响得很远。
对于姜青山的行为,一直在暗里跟踪观察着的贾老师感到满意,尽管对姜青山返回时一路敲打着手里的石头蛋子,在寂静的夜空留下一串不该有的响动多少感到有些遗憾,但这毕竟是年轻人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
第二天,天黑后。贾老师把同样的任务交给了胡松涛。
胡松涛是在他家的木器店里接到任务的,近一段时期以来他晚上就住在店铺里,一来是为了给店铺伙计许蛋娃做伴,二来也是为早日接管店铺做准备。天黑一阵子后,店铺伙计许蛋娃吃惊地看着在一身厚厚的棉衣上又加罩上一件长长厚厚的棉袍,再在脖子上围上粗糙的家织土布围巾,连耳朵也戴上护罩的少东家,不敢言传,他不知道少东家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要出去干什么?穿戴整齐的胡松涛对许蛋娃叮嘱一声,说:“我出去一下,你留着门。”说完便拉开门走了。
天早就黑了,街上已空无一人,临街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糊糊的没有一家还亮着灯,人们都进入了梦乡。今天还是个晴天,满天星斗闪闪烁烁的,风也比昨天小得多。胡松涛走出店铺四下张望一下,便把双手往袄袖里一插,沿街向南走去。他走的不急不缓,和平时一样斯斯文文的。不消一刻他便走出了街镇,来到四野空旷的村外,面对广袤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胡松涛的心一下提升起来,脚下原本斯文的步子也开始变的零乱起来。他扭头看一下身后黑麻糊糊的村镇,再住前走时就感觉身后像是有人跟着一样,踢踢踏踏地有了响动,他已经提升起来的心更是狂跳起来,跟着腿肚子也颤抖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胡松涛终于不敢再朝前走了,那踢踢踏踏的像是有人跟在身后的感觉在这漆黑的夜里着实让人感到害怕。在这冬夜寒冷的旷野里胡松涛感到的已不是冷,而是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头发根里咯嚓咯嚓的响声。突然,胡松涛转回身,向不远处的村镇狂奔而去,那慌乱急促的样子,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一向斯文的胡松涛。
店铺伙计许蛋娃敲打着火石点着才吹灭不久的油灯,看着满脸通红,额头上还浸出一层细汗的胡松涛,疑惑地问:“干啥哩?看你跑得王朝马汉日日慌慌的。”回到铺子里,面对着许蛋娃,刚才还惊恐万状的胡松涛立即就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尽管已恢复了状态,他还是不自然地笑笑,把粗布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抹一把脸上的细汗,用商量的口气对许蛋娃说:“给我搭个伴,咱俩到十里桥边的南张村走一趟,行吗?”“做啥去呀?这黑更半夜的,天明再去不行吗?”许蛋娃嘴上虽推辞着,却动作麻利地把披在肩膀上的黑棉袄穿好,显然,他愿意跟着少东家走一趟。胡松涛宽慰地笑笑,他把拿在手里的粗布围巾搭在许蛋娃的脖子上。“不用。”许蛋娃推搡着,他不好意思围戴少东家的围脖,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推脱掉。给许蛋娃围上围脖后,胡松涛就由许蛋娃陪着走出店门。
在许蛋娃的陪伴下,再走出村口,胡松涛就不再感到心跳和恐惧了。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只管急匆匆地往前走。许蛋娃是个十分灵醒的店铺伙计,他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该知道的事你就是不问,主家也会给你说清楚。不该让你知道的事,什么时候也不能问,问了就遭嫌了。所以,他不言不语,只管陪着往前走。胡松涛跟在许蛋娃身后,平静如常,他除了在心里琢磨手里的这封急信可能是什么内容外,就是一心想着赶紧把它送出去。
十里桥到了,许蛋娃没有停下来,他跨上桥继续往前走,过了桥就是南张村,少东家说的是要到南张村的。“蛋娃,停一下。”胡松涛轻声喊住还要往前走的许蛋娃。“做啥?你不是要到南张村吗,过了桥就是南张村。”“你稍等一下,我方便一下。”胡松涛说着也不管许蛋娃的反应,就径直走下桥去。“你做啥吗?黑通通的天,解手方便还用到桥下去。”许蛋娃立在黑森森的桥头,对着已经走下桥的胡松涛说一句,往桥下走的胡松涛没有接话应声。稍稍一会儿功夫胡松涛便从桥下走上来。“咱不去南张村了,咱回。”胡松涛从桥下上来不给任何解释,只这么说一句,就扭头往回走。许蛋娃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了,别看许蛋娃只比胡松涛大一两岁,但他却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也不能问。于是,他默不作声地扭转身,跟着往回走。
贾志杰没想到胡松涛竟胆小到一个人不敢走夜路,他竟会叫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干组织上交给的秘密工作。看来,他还得好好地锻炼锻炼。不过何秀峰的表现更让贾志杰吃惊。
何秀峰是在第三天领受到同样的任务的。
天黑后,何秀峰向父亲告了假,说书房里贾老师有事,让到书房去,黑间就不回来了,不用留门。因为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何福春也就没在意。何秀峰摸黑跑出哨门,一拐弯就到了后头场自家的马房。韩伯和小牛正在马灯下干活,韩伯蹲跪在铡刀墩旁,双手打抱着草捆往刀口里塞,小牛握着铡刀把儿撅着尻子弯腰把铡刀按得‘嚓嚓’响。何秀峰一进来,韩伯便叫小牛停下手,他不想让这位好动的少东家去撑铡刀把儿。“峰峰闲下咧。”韩伯在何秀峰跟前并不拘束,他直呼着他的小名。“闲下咧,来听韩伯说故事。”何秀峰说着笑吟吟地就在炕沿上坐下。“好,等一下,我拾掇拾掇。”韩伯往草筛里抱一扑刚铡好的干草,端着倒入槽口,再往槽口里倒一马勺麦麸,尔后提起拌槽掍‘哗哗’地搅拌起来,槽头的两匹红马摆甩着尖立的耳朵,鼻子里喷吐着粗气争吃着槽口里的草料。小牛把铡刀跟前收拾利索。然后三人一起脱鞋爬上只铺着一张光片席子的土炕。韩伯拉开被汗渍和油污染得变了颜色的被卷子,把何秀峰的脚盖住,再就着灯盏把旱烟点上,这才说:“今儿个给你俩说啥呢。”韩伯有一肚子陈年老故事,何秀峰黑夜常过来听他讲故事。夏天躺在光光的场院里,冬天就这样蜷曲在小炕上。“随意,讲啥都行。”何秀峰想得是熬到时间就行,小牛嘿嘿笑着没有发表意见。
韩伯从关云长耍大刀讲开了......小牛拉响了沉闷的鼾声后,韩伯就收住稠稠的说不完的三国故事,提醒何秀峰道:“峰峰,你也该回屋睡觉咧。”何秀峰也有些迷糊,他揉揉睡意星松的眼睛,说:“我今黑不回屋睡。”“为啥不回屋睡?”韩伯不解地问。“后半夜我有事哩,现在什么时辰咧?”韩伯感到有些不对,但他还是说出了时间:“现在估摸着快交过夜了,你要做啥去?”“呀,都交过夜了,我得出去一下,我得到十里桥去。”何秀峰说着掀开被子就往炕下溜。韩伯一把没有拽住他,何秀峰溜下炕到槽头操起一根拌槽棍就要出门,这时门已被韩伯用身体结结实实地堵住。“这半夜五更鼓的,你到十里桥去做啥?”忠诚的韩伯不能让他半夜提着拌槽棍出去。被韩伯挡住去路的何秀峰有些情急,他跺着脚说:“哎呀,韩伯,这是书房里的事,不能给你说。”不管是什么事,不说清楚韩伯就不放他走。“书房学校的事为啥非得半夜五更鼓去?”“不能给你说,反正不是出去干坏事。”何秀峰急得快要蹦跳起来了,他怕误了时间,耽误了贾老师交待的事情。“你非要去,那让小牛给你搭个伴,陪着你去。”韩伯见实在拦挡不住,就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不然,他真得放心不下。万一出个什么事咋给东家交待呀。也溜下炕来的小牛楞怔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顺手操起一根拌槽棍,并摆出一副要和谁斗架的样子。“也罢。”何秀峰在无奈中妥协了,他接受了韩伯的建意,让小牛陪着走出门去。
在黑茫茫的夜色中两个年轻人手里各提着一根拌槽棍上路了,一路上他俩甚至还大声地说着话,还时不时地相互磕打一下手里的拌槽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