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又一个春天至来的时候,根据对敌斗争的需要,上级决定组建中共三合镇区委。区委书记由贾志杰同志兼任。贾老师此时已离开三合镇的三官庙学校,到茅家坪负责中共禹县县委的宣传工作去了。三合镇区下辖十八个自然村,区委将依托这十八个自然村组建三个支部:十里桥以南的八个村属敌占区,组建敌区八村联合支部,由区委委员姜青山任支部书记,以南张村为活动中心;三合镇村及其周围的六个村属游击区,这六个村组建游击区支部,由区委委员胡松涛任支部书记;山上四村组建根据地支部,由另一名同志任支部书记。各支部成立后,区委立即给各支部下达了当前最紧要的任务:组织兵源,征集粮食,支援部队,抗击日寇。

何秀峰没有参加新组建的三合镇区委和各支部的工作,他带着自己家的长工小牛和胡家木器店的伙计许蛋娃,上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康支队。康支队是由抗日初期的新军三十六团改编而成的,因支队长姓康,人们俗称康支队,支队政委由中共禹县县委柴书记兼任,这是一支真正由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

同何秀峰他们一道被动员上山来的还有五十多人,他们被编成一个新兵连。在新兵连里何秀峰参加革命最早,他已经有好几年的党龄,又有斗争经验,文化水平也高,以前又跑山干过交通和支队里的几位首长也很熟悉。支队长老康就很喜欢这个乐观向上的年轻人。康队长知道,如果他不上山来,这次新组建的中共三合镇区委委员有他一个。所以新兵连一成立,何秀峰就被支队长任命为副连长。新兵连连长则由战斗英雄赵猛子担任。

新兵连一成立,紧张的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就开始了。

这些刚丢下锄镰镢斧离开土地的,一个个还显得有些憨头愣脑的农家子弟,一上来除了必要的政治学习外,他们学的都是实用的东西,多余没用的不学。什么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看,齐步走正步走统统不学。他们只学投弹,射击,拼刺刀,再就是摔跤,打架,赛跑。

几十个年轻人,一人发一根结结实实的山木棍子,一颗退了火药的空手榴弹。这便是他们的装备,端着山木棍子练突刺,这可是当兵打仗的基本功。练完突刺练投弹,一颗空手榴弹投过来扔过去,看谁投的远,投的准。再下来就是练习摔跤打架和赛跑。那个话语不多,粗壮结实的连长赵猛子是战斗英雄,他把训练场当战场,对新兵的要求十分严厉。如果他发现谁在训练中不认真,不踏实,或者看见谁想在训练中偷懒,他二话不说,会毫不客气地冲过去,不是狠狠地把你摔倒,就是端着手里的当枪使的木棍子,大喊一声:“突刺。”让你来招架,直刺的你胸闷肚子疼,再不敢在训练中偷奸耍滑,再不敢在训练中不出力不用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在战场上日本鬼子比我凶的多,他直接要你的命。”大家知道赵连长这样要求,这样训练,是为了大家好。你没有两手真功夫硬本事,等开到战场上了火线,那可是要命的。

一段时间后,小伙子们有些不服气了。都是五尺高的汉子,咋能让他一个人这样摔来打去的没完没了。吃过晌午饭,新兵们背过副连长何秀峰,在许蛋娃的策划下聚到一起,商量起对付连长赵猛子的办法。许蛋娃店铺伙计出身,又识几个字,有点文化,人也活泛,点子也多,在新兵里有些威望。他把一群新兵聚到一起出主意说:“咱们合起伙和赵连长比试,咱一个一个轮着上,用车轮战术和他比。总有一个能把赵连长咥倒,把他咥倒了,咱心里的气也就算出了。”几天来有好几个小伙子受到过赵连长的摔打,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憋气,那些没有受到赵连长摔打的年轻人,也想看看赵连长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新兵小伙子们受了许蛋娃的蛊惑,都来了精气神,叫嚷着要在场子上和赵连长见个高低。

进了训练场,许蛋娃代表新兵向赵连长提出挑战。赵连长瞅一眼呈半面扇形围笼过来的几十个新兵,心里早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行。”赵连长爽快地接受了新兵们的挑战。“你们想怎么个比法?一个一个轮着上?行。是比摔打还是比拼刺刀?”新兵中有人怯火了,面对如此从容不迫的黑塔一样结实的汉子,新兵们面面相视,没有谁敢出来打头阵。精明的有些奸滑的许蛋娃在人群中捅一下小牛的后腰,他知道身高马大又有一疙瘩力气的小牛心眼实好鼓动。果然,经许蛋娃一捅,小牛满脸通红地拄着山木棍子走出人群,不好意思地说:“咱俩比摔跤。”小牛清楚自己拼刺刀根本不是赵连长的对手,但是摔跤就不一定了,原来在三合镇,全镇子上没有几个人能摔过自己,就凭自己一身的力气,也够赵连长对付的。

赵连长看看走出来的小牛,心里笑了。他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训练,知道这个厚诚的叫牛德正的战士在这一群新兵里算是最拨尖的,人实在,身上的力气也大。要是把他降服了,别的新兵都会服。赵猛子决计来几招厉害的让这些新兵蛋子们看看,让他们彻底地服了,好好地训练,好好地学本事,学好本事好上战场。赵猛子把手上的木棍子往场子边一撂,往手上唾口唾沫,跨前一步,说:“这不能叫摔跤,应该叫摔打。到了战场上根本没有拿架子的机会,等你端拿好架子早他妈的挨家伙了。知道吧,摔打,就是摔中带打,打中带摔,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打倒对手就行。”赵连长说着向小牛招手,示意他可以攻击了。

小牛学着连长的样子把手上的木棍子一撂,也往手心上膏口唾沫,便弯下腰准备攻击。他心里想:你别叫我逮住,只要让我逮住,就是摔不倒你,也会和你滚到一起。小牛下意识地把一双有力的臂膀张开。

“好了吗?”赵猛子捋着袖子问。“好咧。”小牛也捋着袖子答。小牛的话音刚落,虎视鹰扬的赵连长便扑到跟前。小牛忙伸出胳膊招架,胸前倒重重的挨了一掌,他身子一趰趄,紧着去抓赵连长的胳膊。胳膊没抓住,肩头又被一掌击中,同时脚下挨一个扫堂腿,接着笨重的身体就沉沉地像是一布袋不会动弹的粮食,仰面朝天跌翻在场子上。第一个回合小牛连对方碰都没碰到,就被稀里糊涂地放倒了。

在一片呼喊声中,小牛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接着就恶虎扑食般向赵连长猛扑过去。赵连长连摔带打只两下,就把扑上来的小牛又放倒在地。小牛本想和赵连长黏黏糊糊的抱着滚着跌在一起,不成想他根本就近不了对方的身体,人家赵连长打的是利糊。小牛不服气地再三再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扑上去想拼个鱼死网破,可他始终挨不上赵连长的身。七八个回合下来,小牛终于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不动弹了。小牛从小身高力大在村上和同伴们摔跤打架很少输过,可是今天在赵连长手里他输得简直摸不着壶把,他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摔打,他根本还没有招架,就一次又一次地被展展地放倒。

场子上再没有了喧叫吵闹,新兵们都木呆呆地屏住呼吸看着场子中央两个胜败如此分明的对手:小牛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赵连长气定神安地站在场子上。“谁再上?”赵连长吼一嗓子。谁还敢再上,这不是明摆着吗,谁敢拿自己的脆皮鸡蛋去碰那坚硬的石头蛋子,谁也不敢。由许蛋娃精心策划的‘阴谋’顷刻间就流产破灭了。“许蛋娃,怎么样?你敢不敢来?”赵连长知道这个店铺伙计出身的家伙花花肠子多,小牛敢这样莽撞地出来都是他在后面怂恿的,所以赵连长有意点叫了许蛋娃的名。

“咱不行,咱哪是赵连长的对手,同志们,咱们都要好好地向赵连长学习,学好本领上战场。”许蛋娃脑袋瓜子转的就是快,他话头一转,就把赵连长抬到高处,使自己也不再被动。

“大家记住,日本鬼子可不是人,你要是真没有两下子,到了战场上真正和日本鬼子交上手,那可是要命的。”赵连长瞅一眼垂头坐在地上的小牛,再次提醒大家。新兵们醒过神缓过劲,在赵连长和副连长何秀峰的带领下,开始更加刻苦地训练起来。

让许蛋娃难以忍受的除了白天不间断的实打实的训练外,再就是晚上睡觉。十好几个人紧挨紧挤地睡在一条炕上,就是侧翻一下身体,都要相互磕碰一下。尤其是到了脱鞋上炕的那一阵子,就甭提那个难闻劲了,整个窑洞里弥漫着散不尽的腥臊、汗臭和酸腐的臭脚丫子的气味,以及冲天响屁带出来的恶心熏人的屎臭。就和没有经受过白天的训练摔打一样,许蛋娃也没有经受过这满炕的浑浊污臭的气味。说实在的,在这几十个新兵当中,许蛋娃可能是最有身份的了。他家川套里有水地,村落里有房产,算得上是一户殷实的人家。他所以出来到三合镇的胡家木器店学徒当伙计,是为了学经商的本事。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经商做生意来钱快,他是为这而来的,不成想却让少东家连哄带骗地送上山。

何秀峰也睡在这条炕上,许蛋娃就睡在何秀峰和小牛中间,当时为争这个位置,他和小牛还吵了一架。脱鞋上炕后,小伙子们说笑打闹一阵就一个个溜进被窝,拉着响响的鼾声进了梦乡。上炕后小牛撅给许蛋娃一个尻蛋子,他说今天是许蛋娃专意日杆他挨拳丢人哩。许蛋娃也索性不理他,由着他使性子去。大家评说一阵今天小牛和连长胜败分明的较量后,就渐渐地拉着鼾声睡着了。和恶心熏人的臭气一样,这惊天动地又从不间断的呼噜声同样让许蛋娃难受。当身边的何秀峰也拉响匀畅的鼾声后,许蛋娃就有些想不通:这个何家大少爷咋就和胡家小掌柜不一样呢,一个是这样的满不在乎,一个又是那样的斯文周正......在睡不着觉的胡思乱想中,许蛋娃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听少东家的劝跟着何秀峰上山来当八路,在山下跟着胡松涛干,不也是革命吗?许蛋娃有些后悔上山,却并不后悔参加革命,因为他熟悉而又敬佩和羡慕的几个富家子弟,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他们都参加了共产党,自己跟着他们不会出大错。

新兵连终于发枪了。尽管发下来的不是新枪,但真是真枪。小伙子们领到新枪,手里掂着的不再是山木棍子,心里都高兴起来。手里有了这真家伙,胆气就大了,就敢和山下打到家门口来的日本人干了,就能解恨出气报仇伸冤了。

发下来的枪参差不齐,不是一个型号。何秀峰是副连长,他领到的是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小牛领到的是一杆地道的三八大盖,许蛋娃领到的是一杆破旧的不能上刺刀的汉阳造。

枪发下来后,中共禹县县委书记兼康支队政委老柴给大家讲了一堂政治课,他从过去讲到现在,从现在讲到未来,从中国讲到国外,从天上讲到地下。尽管柴书记讲的一些内容小伙子们可能听不懂,听不明白,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憨头愣脑的大字不识一个,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那里知道天下的这么多事情呀,但是,现在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一个最根本的道理,那就是打日本!把日本鬼子从家门口赶走,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走,这就足够了。可别小看这些看上去有些憨头愣脑的年轻人,正是他们在这亡国灭种的危机关头撑起了我们民族的脊梁,正是他们用现在的牺牲换来未来民族的解放和人民的胜利。

枪发下来不久,支队收到三合镇胡松涛派人送上来的情报:部队所需粮食已备齐,堆放在三合镇三官庙待运。支队首长当即命令何秀峰带领新兵连下山背粮。支队首长派何秀峰带领新兵连下山背粮,是有几层考虑的:目前老部队分散游击都不在山上,除了新兵连,神头岭再没有整建制的连队,这是其一;其二,新兵连经过一个月的集训,也应该拉出去练练了;其三麻,何秀峰本人是三合镇上来的,原来又跑山干过交通了解情况熟悉地型,由他带队执行背粮任务合适。

一接到命令,何秀峰立即集结部队出发,粮食必须尽快转运上山,不然有可能暴露。何秀峰旁晚时分带领部队出发,山间小道崎岖狭窄,几十人的队伍只能一字排开像蛇一样蜿蜒而行。何秀峰斜挎盒子枪志得意满走在队伍最前面,带兵打仗,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年轻时的梦想,何秀峰梦想成真,正带着一队人马向前行进,并且要去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家乡,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部队摸黑赶了几十里山路,下了将军岭到了瑶台山口时已是三星当空的后半夜。何秀峰命令队伍在山口暂时体息,然后带着小牛和许蛋娃摸向三官庙接头去了。

一切情况正常,何秀峰顺利地和三官庙里的吴老师接上头。吴老师是接替贾老师的又一名地下党同志。吴老师名叫:吴天喜,是个乐观开朗的中年人。和吴老师接上头后,何秀峰让小牛去山口接应队伍,安排许蛋娃到三官庙外望风警戒。

很快黑鸦鸦的一片人就拥进三官庙,何秀峰见时间尚早,便叫大家稍事体息,吃点干粮,再背粮上山。吴老师从井里绞一桶清凉的井水,提送到同志们面前,有些歉意地说:“来不及烧开水了,同志们就凑合着喝些凉水吧。”吃馍喝凉水,这在当地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地里做庄稼活的农民,渴了谁不是爬到井旁咕咕饮饮地喝几口水车里刚绞上来的井水呀。所以,大家对吴老师的歉意并不在意。只一刻工夫,桶底朝天一桶水就让这一群年轻战士喝完了。吴老师摸黑再绞一桶井水,过来时他说了一段年轻人爱听的玩笑话:“同志们,喝好,咱三官庙的井水清澈甘甜和趵突泉的水一样养人哩,不信,你们看咱三合镇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都长的皮白肉细水水灵灵的,她们就是喝这井水长大的。等打走日本人,天下安宁了,你们谁要找媳妇,就到三合镇来找,我保你们找一个满意一个。”吴老师的话引得年轻战士们一阵低沉的笑。

“好了,吃了喝了,笑话也听了,咱该起身背粮上山了。”何秀峰一句话,几十个战士一齐拥进堆放粮食的后院,背的背,扛的扛,担的担,堆放着的一堆粮食一下就没有了。何秀峰也扛起一袋粮食和吴老师道别后,尾随着战士往后山口里去了。

进了瑶台山口,几十个人便没了队形,在黑暗的夜幕里这一群人背挑着粮食,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像是一群摸黑去赶会粜粮的农民,有的战士因为背扛的粮多,就施施拉拉地掉在后面。何秀峰是第一次带队出来执行任务,新兵战士们也是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在近一个月前他们都还是没有离开土地的农民呢。部队越走越散越走越乱,这才进山口就不像样子了。何秀峰意识到再这样乱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是要出乱子的。于是,他叫前面的小牛压住队伍,整顿一下再走。部队在将军岭下收笼住,何秀峰看着黑茫茫的山梁上没有队形的战士和那一桩桩像人一样立在战士身旁的粮食口袋,问一声:“有没有少下人?”“谁知道呢,天这么黑,瞅不准影看不清脸,谁知道少下人没有。”黑暗中有人咕哝一声。

的确,在这黑森森的夜里看不清瞅不准。何秀峰心里有些毛,“各班,清点人数,快点。”终于他想起部队的建制,并急声催促起来。黑暗里一阵踢踢踏踏的忙乱,各班报来结果:“五班够着哩。”“四班不少一个。”“三班正好。”“一班全全的。”真的和农民一样,各班班长报告起来不带一点军事术语,还一个个满口家乡土话。“二班二班呢?”何秀峰急声催问几下,仍没有二班长许蛋娃的应声。“不好,二班长许蛋娃没了。”一班长小牛帮着清点一下二班的人数后,这样说一声。

“蛋娃,许蛋娃。”何秀峰急促地连喊几声,空旷黑暗的山野根本没有许蛋娃的应答声。“是不是这家伙当逃兵了。”有人在黑暗里嚷了一句,这句话在战士中立即引起一片共呜。因为许蛋娃的身份和大多数上山来的农家子弟不大相同,所以他的行为举止言谈表现和大家有些不一样,虽然何秀峰让他当了班长,但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得出一个几乎相同的结论:许蛋娃当逃兵了。“不好,许蛋娃真的当逃兵了。”何秀峰在心里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许蛋娃逃跑了,并且是带着枪逃跑。何秀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牛,带两个人跟我下去把那个家伙逮回来。”何秀峰来火了,他掂起盒子枪带上人扭头就往山下跑。跑了几步才想起这将军岭上的一摊子人,他回过头再道:“大家原地待命,不许乱跑,三班长,现在这里由你负责,不许再给我出了事情。”说完何秀峰才带着小牛等和另外两名战士疾步如飞地奔下山去。

到了三官庙,何秀峰才醒过神来:许蛋娃精的和贼一样,他真要是逃跑,你根本就逮不住他,他对三合镇太熟悉了,别说是在这深更半夜,就是大天白日你在三合镇也逮不住他。“走,到胡家的木器铺子看看。”何秀峰只好寄希望于胡松涛了,他知道许蛋娃从小就在胡家木器店学做生意,他和胡松涛的关系要近的多。如果许蛋娃真的当了逃兵,也只有胡松涛能把他找回来。

何秀峰一行四人从三官庙后的墙影下走出来,向镇子里走去,在要进镇子时一条黑影正急急火火地从巷口里蹿出来。四人迅速隐在道旁的树身后,等黑影到了跟前,他们隐约看见这家伙手里还提着一杆长枪。躲在树后的小牛像鹰捉兔子似的冲出去,一个猛扑就把黑影扑压在身下,黑影倒地时惊恐地叫了一声,从这声惊叫中何秀峰听出正是许蛋娃的声音。何秀峰上前一步,提着脖领把吓成一摊的许蛋娃从地上提起来,骂一句:“你这个坏蛋。”一听是何秀峰的声音,心跳腿软站立不稳的许蛋娃反到不抖不颤地站稳了,并且还吁一口气说:“好呀,吓死人咧,我还以为是让日本人逮咧,原来是你们呀。”“押上他快走。”何秀峰命令一声,两个战士扭了许蛋娃的胳膊,小牛捡起许蛋娃扔在地上的汉阳造。三人押着许蛋娃跟在何秀峰身后,急急地向山上走去。

天亮后,何秀峰才带着背粮的队伍回到神头岭驻地。一回到驻地,逃兵许蛋娃就被关了禁闭。一路上喊冤叫屈的许蛋娃进了禁闭室反倒安静下来了,嗓子哑了,嘴唇裂了,再喊再叫也不顶用。连何秀峰都不相信他,还有谁能相信他,还能再指望谁。许蛋娃坐在这空无一物的禁闭室里,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嘤嘤地哭起来。要是说逃,他现在是真的想当逃兵了。他想逃离出这荒僻的山沟,再不要经受场子上无情的摔打,再不要经受窑洞大炕上熏人的臭气和雷一样不断响起的鼾声,再不要经受这禁闭室里的委屈......

被关禁闭的许蛋娃确实是委屈冤枉的。在日常生活中他虽然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缺点,但他决没有要当逃兵的念头,更没有已经当了逃兵的行为。许蛋娃犯的只是纪律性的一般错误,他从来就没有要当逃兵的想法,他只是利用好不容易到来的机会,去看看少东家胡松涛,也好显显自己穿上军装扛起长枪的威风。他和胡松涛的关系真的不一般,除了原来的主仆关系外,他不仅是胡松涛培养介绍加入党组织,还是胡松涛做工作送上山参加的八路。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来三合镇了,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的东家,去看看引领自己走上这条路道的好朋友呢。

许蛋娃是在大家休息的混乱中,悄悄离开三官庙溜进镇子里去的。胡松涛知道近日山里会派人来运粮食,但没想到会是今天,也没想到会是何秀峰他们下来,不然他是会到山口上去接应的。两个人一见面先抱做一团,尔后胡松涛便问起山上的事情,他问的细,他答的全。许蛋娃眉飞色舞神彩飞扬地把自己在山上的情况夸说了一遍,时间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许蛋娃原本想三官庙里的事情还得一阵子,他悄悄走,再悄悄回去,赶上背粮就行。不成想却误了时间,造成误会,被当做逃兵关了禁闭。

支队首长听取了何秀峰的汇报,对新兵连圆满完成任务并逮回逃兵感到满意。当然,何秀峰在汇报时是不会向首长说新兵在他的带领下一度是怎样的混乱无序。

处理逃兵许蛋娃的事情也进展的很顺利,支队政治干部听了许蛋娃的申诉后,再派人下山到三合镇调查了解情况。胡松涛证明许蛋娃不是逃跑,确实是去看他的。于是许蛋娃解禁归队。为此事,放心不下的胡松涛后来还亲自上山向支队首长作了说明。

解禁归队的许蛋娃又回到这个曾想离开,却又割舍不下的充满各种气味的大炕。为欢迎许蛋娃的归来,大家约定在炕上只许说轻松快活的话题。轻松快活正是这一炕年轻人的天性和需要,如果不是战争,他们便会在自己家的热炕上和亲人们轻松愉快地生活。现在他们只有躺在这条大土炕上,在轻松快活的话题中去尽情地遐想那彩虹般美妙的人生。和年轻的战友们一样,每到这种时刻,何秀峰就会情不自禁地坠入那彩虹般的遐想中,他比他们想像的更真切、更具体、也更美妙。他透过眼前那道绚丽的彩虹,看到的是款款撩起衣襟向他亮出全部美丽的二女姜淑贞......

新兵连在赵连长和何秀峰的带领下,第一次开上火线。任务是破袭南同蔳路,并相机打掉曹头镇日本鬼子的据点。

经过一夜奔袭,全连在天明前到达指定地点:南同蔳路旁的尉家村。这尉家村距铁路只有几百米,越过铁路距曹头镇日本鬼子的据点也不过一两里路的样子。这里是理想的出击地,尉家村不大,只有三四十户人家。但这里的群众基础好,算得上是堡垒村。部队到达后地下党的同志已经安排好了,热汤热菜管战士们吃饱,然后把大家安置在一个较为宽敝的院子里。此时天已大亮,全连六十多人要在这里潜伏一天,等天黑后再行动破袭铁路和攻打据点。放了警戒安排好战士后,何秀峰和赵连长一起听取了地下党同志的情况介绍,再查看一下地型,便也休息了。他们准备天黑后大干一场。

战士们在紧张亢奋又有些躁动不安的状态下似睡非睡地过了半天,在半后晌的时候都没了睡意,正好地下党的同志送来了腾着热气的白馍热菜,战士们便围上来狼吞虎咽般地吃开了。何秀峰再派两名战士,去换就在墙后担任警戒的战士回来吃饭。两名换岗的战士还没有出门,墙外就‘啪啪’地响起枪声。先是单调清脆的几声,接着就‘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不好有情况,准备战斗。”赵连长喊一声,这时在外担任警戒的一名战士拖着长枪跑进院子,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日本鬼子从村西头过来了。”“跟我来。”赵连长喊一声,提着盒子枪就冲出院子,‘哗啦’一下全连六十多号人全都提着枪跟着冲出去,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打响了。

出了院门就是村口,战士们依托各种地型趴下就打。村外铁路边上趴卧着一排穿黄衣服的日本兵,也有穿黑衣服的汉奸警备队,他们架着一挺机关枪“哗哗”地猛扫。对面的枪声很密,但看不清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情况不明,不能盲目把部队投入战斗。赵连长嘱咐何秀峰一声,又猫腰跑进刚才的院子,他爬上房顶探头向西一看,不由地倒吸一口气,乖乖:沿铁路一串儿趴开的敌人有五十多个,要紧的是前面槽头镇炮楼里又蹿出来一大群,也有五六十个。“这仗不能打。”赵连长这样想,这里是敌占区,我们本来是想搞突袭的,不想却和敌人遭遇了。再说我们的战士大部分是没有实战经验的新兵,弄不好要吃大亏。趁现在和敌人还没怎么接上火,赶紧撤也许还来的及,要是再等一阵和敌人胶着在一起就不好撤了。赵连长从房上跳下来,毫不犹豫地大声命令道:“何副连长你带着一班留下掩护,其余人员跟我撤退。”何秀峰手里提着盒子枪怔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赵连长已带着其它班撤出了战斗。一下子村口打出去的子弹就稀了,打进来的子弹就稠了。在神头岭上军事理论课时教官讲过:在遇到打不嬴的战斗或是在情况危机时,由主官带领大部队先撤,由副官带领少部分人掩护。赵连长为了大部分战士的安危,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

由于打出去的子弹稀少了,铁路边上原先趴着的敌人哗哗啦啦地就站起一片,足有五六十个。敌人站起来后叽哩哇啦地叫着,端着枪就往前冲。“嗨,我打死一个。”随着小牛一声憨憨的喊叫,何秀峰清楚地看见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日本兵脑门开花,一头栽倒。接着又有几个日本兵和黑狗子警备队被击毙。“打的好。”何秀峰在射击中为小牛喊一声好。

铁路边上又冒出几十个鬼子兵,“哗哗”打过来的子弹就像黄蜂一样密得让人抬不起头。“嗨,日他先人,又打死一个。”还是小牛的声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然在如此危机的时刻还能喊叫出来。“不好,盒子枪里没子弹了。”何秀峰提着盒子枪撂倒一个鬼子兵后,再扣扳机时,撞针撞出一声空响,枪口里冒出一股隐约的白烟,而不是呼啸着的子弹。“没子弹了。”这时也有人喊一声。“咋办?”何秀峰有些心慌了。心一慌就不由的要回头,一回头更让他吃一惊。后路给堵了,端着长枪的日本鬼子已从村东包抄过来了。“完了,回不去了,再也和二女日不成咧。”奇怪,在这么危急紧要的时刻,何秀峰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这样荒诞不经的念头......

“副连长,咱们快跑吧。”这是许蛋娃有些慌乱的声音。枪里没有子弹了,敌人又前呼后拥的这么多,也只有跑了,再不跑恐怕就跑不了了。“快跑。”何秀峰大喊一声,他没有喊军事术语:撤退。如果他此时喊一声:撤。也许这七八个战士还会稍微从容镇定一些。可是他却偏偏吼了一声家乡的土话:快跑。这负责掩护的七八个战士听了快跑,可就乱套了,他们扭转头撒腿就跑,全然不顾秩序和组织,谁也顾不下谁。

何秀峰手里提着没有子弹的短盒子枪,慌乱中跑进一条死胡同,不得己一闪身闯进巷底老乡的家院。“咚咚咚”后面响着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紧跟在身后也闯进老乡的家院。何秀峰一扭头见是小牛和许蛋娃两个,便壮起胆来,说:“咱们赶快翻墙出去。”他喊叫着就要翻墙。来不及了,这时两个端着刺刀的鬼子兵哇哇叫着也闯了进来。面对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许蛋娃心慌的直往何秀峰身后退,他手里的那杆汉阳造已没了子弹,也不能上刺刀,此时它真不如一根山木棍子,而何秀峰手里又是一把没有子弹的短盒子枪。小牛端挺着刺刀迎着前面的鬼子兵,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拼杀起来。何秀峰面对逼到脸前的刺刀,他一把抢过许旦娃手中没有刺刀的汉阳造,横着一扫,打掉直捅过来的刺刀,便和第二个鬼子兵扭抱着滚在一起,许旦娃一时空着双手,愣在院子里成了旁观者。小牛把从赵连长那里学来的本领全都用上了,可还是有些顶不往火。“蛋娃,快上呀。”被逼的没了退路的小牛,大声喊叫一下许蛋娃。愣呆着的许蛋娃这才醒过神,他操起一块半截砖就朝和小牛对拼着刺刀的鬼子兵扔去。鬼子兵没有防备,被飞来的砖头砸中脸面,小牛再乘势一刺刀捅进鬼子兵的胸膛。许蛋娃浑身来了劲,他扭过脸看见何秀峰被另一个鬼子兵压在地下,他捡起汉阳造,掂着枪托抡圆了向鬼子兵头上砸去,“噗”的一声响,鬼子兵那葫芦瓢似的脑袋就开了花......

“好样的蛋娃,快走,咱们翻墙过去。”何秀峰三人结果了两个鬼子兵,提上缴获的两支崭新的三八大盖,翻过墙头,在稠密的庄稼地里横着竖着狂奔了几十里,在天黑后回到山口下的三合镇。他们摸黑敲开胡家木器店的门,这里是游击区相对安全一些,他们需要在这里歇歇脚、压压惊,吃点东西再进山。胡松涛把他们三个悄悄地让进后院,便急急地给他们弄吃的去了。

何秀峰三人躺在胡家木器店后院的小炕上惊魂初定,各自想着心事。何秀峰又想起在那危急紧要关头,心里闪过的那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现在真得有些纳闷:在那种情形下咋就会闪出一个那样的念头?也许老百姓说得对:人在危急紧要关头,在快要死的时候所惦念着的,割舍不下的便是他们最最珍爱的。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那个向自己亮出全部美丽来的二女姜淑贞,更让自己牵挂,更让自己珍惜的呢。想到此,何秀峰不由地嘿嘿地笑出声。小牛和许蛋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还能笑出声来。

何秀峰来了灵感,他要问问小牛和许蛋娃,他太想知道这两位亲如兄弟的战友在那个时候想得是什么,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于是他问道:“小牛蛋娃,说实话,在最危急紧要的那阵子你俩在想啥?”“想啥?”许蛋娃先接上话,他沉吟片刻再说:“说实话,那阵子我想的是跟上赵连长先跑了就好了。”何秀峰觉得不带劲,就再问小牛:“小牛你在想啥?”小牛很散淡地说:“想啥,那个时候还有啥好想的,啥都不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