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妇娶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还一直空着怀瘪着肚。胡长业老俩口就在心里犯起嘀咕,他们也只能在心里犯嘀咕,这种事由不得他们。
炕上眼墙窑窝里的灯盏上摇摇曳曳地跳动着豆粒一般大小的火苗儿,这火苗儿给漆黑的小炕上带来了一点微暗的光亮。胡长业斜倚在被卷上吸吸溜溜地吸咂着旱烟,女人坐在炕当间“嗡嗡嗡”地不停气地摇纺着棉花车。对她来说那稠稠的岁月就像是捏在手里的棉花棯子,被一点一点地抽拽走了。别的农家富户在五十来岁的时候,都抱上孙子了,可是他们还没有抱上孙子。儿媳妇娶回来两年多了,搁别人这么长时间两窝子都生下了,前街的金锁媳妇过门整十个月,就挺着大肚子给金锁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可他们的媳妇过门两年多了,她的肚子还和头天结婚时一样平平偏偏的,真叫人丧气。
当年胡长业也是十八岁上娶的媳妇,可惜头房女人命不好,享不了胡长业的福,早早就害病死了,没有给他胡家留下一男半女,耽搁得胡长业二十大几才再娶回来一房媳妇,二回娶的媳妇,倒是给他生下一个男娃,不成想这娃子两岁不到,害天花死了。媳妇连急带怄后来也害病死了。再后来胡长业才娶下第三房女人,也就是现在的女人。等她生下儿子时,他也就三十出头了。儿子生下来不知是不足月,还是因为老子岁数大精气不足,没有在他娘肚子里点种好苗儿,反正大儿子胡松涛一生下来,就一直病病歪歪的精瘦稀松,真的怕忽闪一下再没了。好不容易熬成人,长大娶下媳妇了,可这不争气的媳妇这么长时间,就是生不下个传宗接代接续香火的孙子。他们本来还有个小儿子胡松林,老俩口心里还有点别的指望,不想今年伏里小儿子到清龙河里去耍水,下去后就再没有上来,最后连个尸首都没有打捞上来。这样就更让胡长业老俩口急切地盼望儿媳妇能早一点给他们生孙子,更急切地盼望着他们胡家的人丁能兴旺起来。可是他们的儿媳妇姜桂贞过门这么长时间,还一直没有显怀,这就成了老俩口不能对人言说的心病。
“先前。”纺着棉花的女人开口了,说话时她手里的棉花车并没有停下来,她右手的食指插在纺棉花车绞把上的窟窿眼里,把棉花车绞的嗡嗡响,左手捏着松松软软的棉花棯子,随着纺车的正转反转,均匀地一拽一送,把抽纺出来的细细的线丝卷裏到铁杵上像茭白一样已经浑圆起来的线穗上,冷冷地说:“先前,我就不悦意让涛涛娃娶她过来,她眉眼长的忒妖。”女人说出早先她不愿意让儿子娶姜桂贞的原因,是因为她长的忒妖,忒妖就是太好看。“女人忒妖费男人,男人太费不生娃。”女人冷冷地再说出一条理由。
听了自己女人的说道,胡长业深深地哀叹一声。他把烟袋锅里燃尽的烟灰往眼墙窑窝里磕磕,磕去烟后,再装剜一烟锅,就着灯盏上跳动摇曵着的火苗把烟点上。其实,当初胡长业也不甚愿意给儿子订说下姜家这门亲事:一来他嫌姜永顺思谋的过精过细,讲究的太多太碎,是一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二来他也嫌姜家的女儿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瘦弱的女孩子体质差喀。他是一直想给儿子说一房壮壮实实的媳妇。可是已经成人懂事的儿子偏就眼热姜家大女的俊俏模样,加之当时几家大户明里暗里争着比着较着劲,尽管他知道这是精明的姜永顺设下的圈套,但他还是钻进来了,为的是在人前争一口气。这才娶回这个不开怀的儿媳妇,这能怨谁。
老俩口心里填堵了棉花似的不畅快,可小俩口却甜甜蜜蜜亲亲爱爱的分不开。
自从伙计许蛋娃跟着何秀峰上山走了后,胡松涛就把媳妇从家里接到铺子里来和自己一起住。两个年轻人黑明在一起,没有什么急活紧事从不分开。原本就十分白皙俊俏的姜桂贞成天陪着男人坐在铺子里,不着风不着雨的,再得了男人那么多滋润,就越发的水灵俊俏,越发的妩媚动人了。原先稍显瘦弱的身子现在也丰满起来更有了风韵,胸前的两个奶子也明显的丰挺起来,白皙好看的脸上更有了桃花一样的粉色,实在一个活脱脱天女下凡的模样。
看着如此俊俏花一样好看的媳妇,胡松涛浑身上下又胀起一股抑止不住的雄性,他一把把坐在身边的媳妇拉拽到怀里,一只手就顺着前襟伸到她丰挺瓷实的胸乳上,另一只手就插进她的裤腰里。她嗔怪着并没有刻意阻拦,只是轻如蚊声地在他耳边说出一个:门。胡松涛立即放开怀里的媳妇,起身把敞着的店门关上。
大天白日关店门,这在胡家木器店来说已是常事,街面上的行人过客已见怪不怪了。关了店门,胡松涛回身就搂抱着媳妇往后院去了。温顺的桂贞每到这种时刻,总是水一样柔软顺从。
胡松涛尽情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美若天仙的女人。尽管时逢乱世,他还背负着一定责任,承担着许多风险,但他把自己隐蔽的很好。胆大莽撞的姜青山和大大咧咧的何秀峰从小就没有胡松涛这样的谨慎与机敏,只要跑山跑川的两头交通不出事,他就出不了事。他把许多事情都交给三官庙学校的吴老师和别的地下党同志去干,他只给自己保留了一个关健重要的上传下达秘密接头联络的任务。至于自家木器店的这点生意,纯粹就是掩护身份的一块招牌,现在兵慌马乱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添置家具。于是,胡松涛就在店铺后院给自己营造 了一个小环境,来尽情地享受由美若天仙的媳妇给自己带来的幸福生活。
姜桂贞不仅长得人样儿美,而且性情也很是柔顺,自嫁过来后,她便再不想别的事别的人,只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有拂逆过他的意愿和要求,她在他跟前简直就像是一只乖顺听话的猫。也许是美若天仙而又柔情似水的姜桂贞怂恿了胡松涛的性欲吧,他对那方面的要求是出奇的大,凡是看见她一个妩媚的笑或是一个亲昵的动作,他就有些把持不住。这和他精精瘦瘦的身体很不相称。怪不的他母亲会说:“女人忒妖费男人,男人太费不生娃。”看来,他母亲说出来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几天后,吴老师在街对过的李老汉羊汤馆喝了一碗羊汤,尔后佯装闲逛,走进胡松涛坐在当堂的木器店。胡松涛和吴老师客套地招呼一声,就把坐在身边端着针线笸箩正低头做着针线活的姜桂贞打发到后院去了。吴老师扭回头看一下四下近旁再无杂人,就低着声对迎上来的胡松涛说:“夜黑间何福生让人撂井里闷死咧。”
“噢。”胡松涛的长条脸上起了一层不小的惊疑。“这是第二个咧,这才几天时间呀,知道是谁干的吗?”吴老师沉吟一下,道:“听人们私下里说,是旺家兄弟干的,也是看上人家的女人就下了这样的毒手。”胡松涛听罢再深长地噢一声,便不再言语。
“松涛,要不要拾掇他狗日的一下,现在日本人三天两头的来搔扰,这几个坏货再不停地在村里豁害人,老百姓日慌的更干不成事咧。”吴老师虽然比胡松涛年长几岁,但他参加组织晚,是胡松涛的下级。所以,有什么事情和想法,是要向胡松涛汇报的,这是纪律。
“几个半憨子,为了女人闹出这种事情来,咱先不要理他。区委贾书记他们没有安排布置,咱们擅自行动万一暴露了身份和组织怎么办,那样更不好。”胡松涛说出来的话,对吴老师来说就是上级决定,他只有服从。
这时街南头响起长长的哭声,是男人被撂到井里闷死的何福生的女人兰香的嚎哭。听见哭声,姜桂贞从后院匆匆过来,吴老师见姜桂贞过来,便打声哈哈,转身走了。“南头间咋咧?出啥事咧?是谁家的女人在哭?”走到前面来的姜桂贞惊奇疑惑地连声问了几句。“是南头间,何家场何福生的媳妇兰香哭哩。”胡松涛应一句。“为啥哭呀?听着这么恓惶。”姜桂贞再问。“她男人何福生,夜黑间让人撂进西门套的井里闷死咧。”胡松涛的话没有说完,姜桂贞就浑身痉孪般地颤抖起来,好看的脸蛋都有些变形走样。活活的人被撂到井里闷死,这太残忍,太可怕了。
何福生是何福春出了五服的叔伯兄弟,也就是何秀峰出了五服的本家叔。何福生是一个性情墩厚,会过日子,会做庄稼的老实农民。他结婚成家后就和父母兄弟分开另过,他祖上也算是三合镇的富裕户。家里分给他十几亩水浇地,还分给他一座有两面房子的独门独院。何福生带着自己的新媳妇,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开始了有滋有味的生活。何福生娶的媳妇是小王村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叫兰香。这兰香小家碧玉,长的有模有样,十分耐看。她和姜桂贞是同一年坐着花桥过门的,她也是全三合镇唯一一个能和姜桂贞比个高下的好看女人。
婚后小俩口独门独院,过得满幸福。何福生墩厚肯干,把地里的庄稼务作的有样有行,比一般人家的庄稼都好。他牛圈里还养着一条大黄牛,黄牛连着三年,年年都给他下一个小牛犊。一年到头,地里产下的粮食棉花够吃够用,牛犊卖了更有钱花。兰香把屋里院里也拾掇的利利索索的,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过得恩恩爱爱欢欢喜喜的。
这不,收完秋,种罢麦,有了空闲。何福生就闲坐不住了,他是个勤快人,他总是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干。用他自己的话说:好日月是熬干出来的,不是凭空做梦想出来的。地里没活,槽头没事,屋里屋外兰香也都拾掇的情情爽爽的。何福生在屋里踅踅转转找不下可干的活计,就走进堆放杂物的小厦,扛起一大包袱自家地里采摘回来的棉花,说:“我把它轧了去。”便扛着出门到街上的轧房轧棉花去了。何福生日月过得细法,他不像别人,图省事把采摘回来的子棉就卖了。子棉卖不下好价钱,所以,他宁可费点事也要把棉花轧了弹了,再背到县城去卖。城里人穿戴讲究,买东西也图个新图个好。自己弹轧出来的白绒绒的新棉花,在城里能卖个好价钱,跑几步路值。
县城三六九逢集,逢集这一天,何福生背一捆弹轧好的白棉花,赶二十里路早早地进了城,在集口头占块好地盘,把白净的棉花摊放在棉布包袱上,就圪蹴下等买主。只要东西好,不用喊叫着招揽买主,耐心等着自然就有人来买,好酒不怕巷子深嘛。
在集口头坐等了大半天,总算是把背来的一大捆棉花卖完了。像往常一样,卖完棉花的何福生,先到南门坡下的泡馍馆香香美美地吃一大碗羊肉糊饽,然后把油腻腻的褡裢往肩膀上一搭,双手往棉袄袖子里一充,在胸前护住装在褡裢里的钱,悠悠哉哉地走上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的南门坡。这南门坡是禹县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儿,即是在这不太平的乱世,这里依然显得一派繁华,林林总总卖啥的都有。何福生背着褡裢,充着双手,伸探着脑袋在南门坡上踅转了一圈。最后进了一家布店,爬在木板柜台上,把架子上的各色花花洋布看了个够。他早就想给模样儿好看的媳妇扯一块蓝花花洋布了,刚才他在这南门坡上,看见几个穿着这种蓝花花洋布做成衣裳的城里女人,觉得就是让人耐看。现在他决定也给媳妇扯一块这样的蓝花花洋布,好让她也像城里的女人一样美,一样让人耐看。布店老扳搬下来几匹各式各样的花洋布,让他选,让他调。何福生最后选中一块缀满白花的蓝底细洋布,这才满心欢喜地走下南门坡,出了城墙壕,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何福生满脑子想的都是脸儿白白,模样俊俏的兰香穿上这蓝花花洋布衫子,一定赛得过南门坡上那些城里女人,一定比那些城里女人更好看。
现在已是冬天,天短夜长。何福生怀里揣着蓝花花洋布,一路上痴痴迷迷地想着他的兰香,等回到三合镇,天也就黑定了。兰香在哨门洞里伸出白嘟嘟的小手,甜笑着接过何福生从油腻的褡裢里掏出来的零钱整票,说:“男人是个扒扒,女人是个盒盒,不怕扒扒没有齿,就怕盒盒没有底。”说完在男人脸盘上亲一口,转过身就要走。“还有呢。”何福生在兰香已转过身要走时,说一声。兰香闻声再扭回身,这时她看到何福生从怀里掏摸出那块蓝花花洋布,一刹时她狸猫一样的花眼里就闪放出惊喜的光泽,这缀满碎小白花的蓝底洋布,是她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东西,今天终于得到了。兰香的心醉了。这可是一块稀罕东西,在三合镇除了本家何福春家的人穿过细洋布衫子,还再没有谁家的女人穿戴过细洋布做成的衣裳。满镇子上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他们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衣裳一律都是家织家纺的粗线土布。
“真好看,赛过了城里南门坡上的那些女人。”何福生把蓝花花洋布披裹在兰香的肩头,看着兰香红润起来越发好看的脸蛋,由衷地说一声。确实,兰香那白净水灵的脸蛋衬上这蓝花花洋布,真得就像是上了一层油彩似的更鲜亮好看了。
兰香没想到男人卖棉花回来,会给自己扯这么一块好看喜人的蓝花花细洋布。其实她也早就眼热的想要一件蓝花花洋布做下的衫子了,只是舍不得花钱去扯。今天男人不言不语地扯回来了,真真是合到心上咧。兰香把蓝花花细洋布披裹在肩上,左比比右看看,就是舍不得拿下来。她用白嘟嘟的小手摸了正面捻背面,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都是那么的柔软、细腻、光滑。比家纺家织的粗线土布简直强十倍强百倍。兰香的心仿佛让糖水泡了似的,她感到一阵阵的甜,赛过蜜一样的甜,嘴里却言不由衷地说:“花这钱做啥,咱自己纺织出来的花花布多的穿不完。”“哎,不一样喀,细洋布就是比咱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好。咱又不是卖不起,就兴他们城里人穿,不兴咱穿。”何福生说这话时很有些大气的样子。
“快抹洗一把,吃饭吧。”兰香真的感动了,她点火添柴,一阵阵功夫就给何福生炒出一碗香喷喷的馍花来。何福生接过兰香递过来的炒馍花,圪蹴在锅台跟前就嚼吃起来。刚吃完炒馍花,碗还没有放下。兰香又把一碗热腾腾的蛋汤端递到脸前,看着清清亮亮的汤水里沉沉地躺着两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何福生有些心疼地说:“喝一碗滚水就行咧,还荷包蛋干啥,怪可惜的。”兰香诡秘地挤弄一下眼睛,脸上的笑像绽开的花,她接着说:“吃吧,吃啥补啥。”何福生对着脸上绽开了花的兰香憨憨地笑笑,便低下头香甜有味地“吱吱”响地咂喝起来。
吃饱喝足拾掇利落,天也早就黑定了。兰香把哨门和屋门都闩插住,就拽着男人爬上热烘烘暧融融的小炕,她把炕当间的纺棉花车往墙角旯旮一推,铺展开一个宽宽大大的被窝,然后就脱的赤条精光地钻了进去。看着兰香脱得赤条精光地钻进被窝,何福生心里就有些怯火。他什么都好,就是干这种事有些不行。其实,也不是何福生稀松不行,而实在是兰香在这方面太厉害,她狂癫起来像一头发情的母猪能要了他的命。兰香把两只白白的像藕节一样的光胳膊从暧暧的被窝里伸出来拉拽他,她的狂浪劲上来了。何福生还没有钻进被窝就让兰香蛇一样地缠住了,她的舌头像白蛇吐出来的信子在他的脸上撩乱个不停,嘴里还嗷嗷地发着喊声:“快,快上,人家要麻。”兰香急不可待地把何福生往自己身上拉,她像炉灶里的一块红碳,熊熊地燃烧起来。这熊熊燃烧起的欲火,能焚毁一切,包括她自己。
兰香知道自己离不开男人的毛病,几乎整个冬天她都把何福生关在屋里,圈在炕上,好吃好喝养着。可他还是常常硬不起来,满足不了她旺盛的要求。
冬去春来,兰香在熬过许多个无奈的夜晚后迎来了麦收。
麦收,是农户庄稼人一年四季里最繁忙的一段日子。收割、碾打、晾晒,还要适时料理大田里回茬复种的秋苗庄稼。同时麦收也是庄户人家最为喜悦欢庆的时候,满屋满院堆积的都是金灿灿的新麦子,谁不喜欢呀。就是地少或是没地的穷汉家,只要肯出力给人帮工打短,也能挣回数量可观的粮食。
今年何福生的十亩水浇地又获得了丰收,他的庄稼收成每年都比别人好,这是他勤劳的结果。那沉甸甸的被老百姓叫做金裹银的麦子已经割倒,正被捆成密密的麦个子晒在地里,等着上场碾打呢。
谷黄麦黄,秀女下床。兰香不是秀女,可她平素很少务作地里的庄稼活,是男人何福生舍不得,不让她下地去背日头。但此时此刻在地里的庄稼活缠穗掉疙瘩绞在一起了,她就不好意思还歇在凉凉的炕上,她就也要到地里来帮上一把手。何福生已前头出村到地里干起活了,兰香拾掇罢家务,把哨门一锁,顶着一颗焦黄毒辣的红日头,也要出村下地去。
“兰香嫂子,这么毒的日头,这么热的天,你也下地干活呀?”在快走出村口时,从巷子里窜出一个壮实的红脸汉子,这汉子和兰香一照面,就甜腻腻地叫了声“兰香嫂子”。兰香抬头一看,见是旺家老四。她知道旺家兄弟五个,个个都是三合镇街上难缠难惹的角色,便不悦意和他多搭话,只应一声,就瓷下脸只管往前走。这旺家老四突然蹿前几步,在前面挡住了兰香的去路。此时人们都急慌慌地在地里抢收麦子呢,村口上巷子里寂静的早没了人影。兰香心里不由地有些慌有些怕,白净的脸蛋上就染了一层惊慌无措的羞红。“兰香嫂子,你就甭下地去了,这么毒的日头,这么热的天,你女人家的受得了呀,我去帮福生哥把麦子收回来。”旺家老四一脸诚相,看不出有什么歹念恶意,说出来的话也入耳中听。
“这不成,咋能劳烦你呀。”兰香心里少了一些戒备,白净的脸上还露出一丝儿诱人的笑意。
“看兰香嫂子说哪去了,都是自家兄弟,我和福生哥从小在一起长大,再说烦劳的话就见外咧。是吧,兰香嫂子。”赤红脸汉子旺家老四,长得五大三粗,像丈二金刚一样,却一口一个兰香嫂子,叫得又香又甜,几下就把兰香心里的戒备和慌恐叫没了。兰香心里没有了慌恐和戒备,反而还有了一些轻飘,她抬眼细看一下这个挡在脸前的赤红脸汉子,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羡慕:他身高体壮,头圆脸阔,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再看他敞着衣襟露出来的胸膛,是那样的强健,胸脯上的那两疙瘩健子肉真让人眼热。兰香心里有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变的柔和了许多。精于此道的旺家老四,看出兰香内心的变化,再趁热打铁道:“啊呀呀,兰香嫂子,就算我给你家打短工帮忙哩还不行,到时候算钱折粮咋得都行,又不是白干。”
旺家老四几近恳求的样子,让兰香有些心动,关键是旺家老四提出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条件:打短帮忙,最后折算粮款,两不相欠。反正,以往地里的庄稼活到了绞缠不过的时候,也雇请过帮忙的短工。“也行。”兰香终于点头同意了。“不过,我说了不算,当家掌柜说了才能算数。”
“兰香嫂子你真好。”身高马大强壮如牛的旺家老四,听了兰香并不算数的一声允诺,故意孩子般地蹦跳一下。他这一跳把兰香惹逗的“噗”一声笑出声来。旺家老四不失时机地再甜腻地夸赞一声:“兰香嫂子,你笑起来真好看。”兰香忙掩嘴止住笑,轻柔地说:“那咱们走吧,到地里看掌柜的咋说。”俩个人说着一起向地里走去。
一路上旺家老四黏在兰香身后“嫂子长嫂子短”的叫个不停。兰香的心还真让他给叫甜叫醉了,她就想:这个壮实的赤红脸汉子,并不是人们说的就是个坏人恶人。坏人恶人能对女人这样一口一个嫂子的叫,还叫的这么甜。兰香这样想着,就不着边际地和黏在身后的这个赤红脸男人扯说起话。兰香一搭话茬,旺家老四更来了劲,他像甩不掉的脏抹布黏在兰香身后,一个劲地夸赞他的兰香嫂子长得好,长得俊,心儿好,心儿软。肉麻得让人能起几身鸡皮疙瘩。女人,尤其是漂亮好看的女人都爱听男人的奉承。兰香也不例外,她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心在肚子里轻轻飘飘地飞荡起来。
正在地里捆挷麦个子的何福生,抬眼看见兰香领着旺家老四来到跟前,不由的心里一惊,旺家兄弟都是些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这种人躲都躲不及,兰香咋就和他厮跟在一起,并且还走到自己的地头里来。到了跟前听兰香说旺家老四是想来帮忙打短工,是想挣一升半斗新麦子后,何福生才稍稍安下心。他推托着不想雇佣这个赤红脸汉子来当帮忙打短的帮手,但已经来到地里的旺家老四磨缠着不肯走。何福生也不敢过份推托,推托过头惹恼了这家伙也不是好事。何福生思谋一下,答复磨磨缠缠不肯走的旺家老四说:“地里这点活不值呼干咧,要不你明个到场里来帮着碾两场麦吧。”“行,没问题,工钱你随意给。”旺家老四爽快地答应了。“哎,工钱可不能随意,大行大势咱不会比别人给的少。”何福生不想和他过多地纠缠,开了价想让他快点离开。旺家老四听了何福生给出的工钱后,高兴地从地堰上站起来,朝着兰香说:“兰香嫂子,地里的活福生哥说咧,不值呼干。福生哥让明天帮着碾两场麦子。那就明天碾麦场上见。”说完甩着两条壮实的胳膊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兰香竟莫名其妙地一直想着那个跟在身后,不停地甜甜腻腻叫嫂子的赤红脸汉子,想他胸前那两疙瘩健子肉。好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没有把自己白白光光的身体送进男人的被窝。
第二天,天将麻麻亮。旺家老四就扛着一把三股叉,来到何福生门前的碾麦场上。他是根据昨天在地里同何福生说下的话,来打短工的。旺家老四太心急了,碾麦场上此时除了边角上堆着一大堆昨天才从地里转运回来的麦个子外空无一物,更不见一个人影,何福生家的哨门还紧紧地闩插着没有开哩。旺家老四把三股叉往麦垛上一插,过去就毫不顾忌地抡起碗大的拳头,敲砸响何福生家紧闭着的哨门。那厚实的门板被他敲砸的山响,“日头晒到沟壕里咧,还不起来呀。”旺家老四一边敲砸着何福生家的哨门,一边粗声大嗓地喊叫着,好像他不是雇来的短工,倒像是一个催人干活的东家,真有些奇怪。
“来咧,来咧。”何福生在哨门里应了声,好一阵才揉搓着睡意惺松的眼睛,手里也提着一把摊场用的三股叉拉开哨门,来到场上。“天才明,你急啥哩么。”何福生嘟嚷着。进入麦收农忙以来,他连天连夜不停点地抢收抢割,一觉倒下就不想起来了,不像前来帮忙的旺家老四,旺家老四是个游手好闭吃白食的主儿,他啥时候一连两晌在地里干过活,更别说是连天连夜在地里干了。
“你这场子大,来晚了日头冒花恐怕摊不开。”一向好吃懒作的主儿,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这倒让何福生感到好生奇怪 。
在日头出山冒花的时候,把麦子在场上摊开,让六月里的大日头暴晒上半天,然后赶着骡马拉着碌碡在上面轱轱辘辘地一碾,那鲜亮干饱的麦粒就从包裹着的麦壳里滚落出来了。所以,为了抢时间让日头多晒一会,人们一般都在日头出来之前就要把麦场摊好。
何福生和他雇请来的帮忙短工旺家老四,趁着日头还隐在中条山的山凹里没有出来,趁着日头没有出来的这一阵凉爽,在场子上欢欢地干起来。旺家老四用三股叉推挑着沉甸甸的麦个子时,不停地扭脸朝何福生家那敞着的哨门里看,直到兰香也提着三股叉从哨门里出来,他才把眼神从敞着的哨门里收回来。一经收回来,他的眼就再没放过兰香,他淫邪的目光瞟来瞟去总在兰香的白脸蛋上转。旺家老四用三股叉把四五个麦个子推挑到何福生跟前,说:“福生哥,你给咱在这边提擞,我和兰香嫂给咱推送。”何福生没有吱声,只是窝看了他一眼,便在这边把旺家老四推送过来的麦个子,一个个解开提擞起来。旺家老四和兰香自然而然就在他身后推送起麦个子,旺家老四今天出奇地卖力,他每次用三股叉推挑四五个大大的麦个子快步如飞地送到何福生身后,而兰香一回只能推送过来两个麦个子。干到欢处,旺家老四甩掉身上的短汗衫,光着膀子干起来。他那闪着光亮,浑身颤抖的健子肉直让兰香看的脸红心跳。一阵猛干,何福生身后便堆起一道墙一样高的麦个子。
垛子底下的麦个子被推完了,兰香站在麦垛子下,跷着脚举着三股叉,费劲地从麦垛子上往下挑麦个子。旺家老四过来把手里的三股叉递给兰香,拿起钩叉抡圆了上去,只一下就哗哗啦啦地钩下来一大片麦个子。他丢下钩叉,去取拿在兰香手里的三股叉时,猛一下把兰香那白嘟嘟的小手就满满一把,抓捏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兰香的第一反应,不是急速地把被抓捏住的手抽取出来,而是急着扭脸去看不远处正专心一意举着三股叉提擞麦个子的男人何福生,然后才涨红着脸把被旺家老四抓捏了一阵的小手抽缩回来。“兰香嫂子的手真绵,真软,真白,也真是个好看。”旺家老四也瞅一眼何福生,悄声地说了一席这样的话。兰香垂下羞红的脸,推两个麦个子走了。她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倒并不全是害怕,反而是有一种说不下来的什么期待似的。
当他们再一次来到麦垛子跟前时,旺家老四故意趔趄着用光膀子撞了兰香一下。兰香没有防备,倒真的趔趄一下差点跌倒。旺家老四顺势伸出胳膊将快要跌倒的兰香扶住,同时一只手就伸上去隔着单片衫子,端摸住她胸前那翘挺肥实的奶子。兰香一惊,悄声说:“让人看见!”旺家老四心里一下有底了,他放开兰香,有意挺挺胸脯。兰香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时,却看到一个令她吃惊不小的东西:旺家老四宽肥的裤裆竟被里面的那个物件顶起一个半尺高的包。“摊完场,我找你。”旺家老四终于按捺不住说了真话。兰香正出神地看着他裤裆里隆起的那个包,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旺家老四狂喜地昂起头,挺着裆里的那个东西,推着麦个子走了。
日头从中条山上升起的时候,宽大的场子上摊满了晾晒待碾的麦子。“好咧,老四你没事咧,后晌间早些过来碾场就行咧。”根据俩人订下的用工协议,何福生吩咐了旺家老四一声,就领着兰香往哨门里走。“哎,知道咧,我一准早早地过来。”旺家老四一语双关地应一声,扛起三股叉,也走下了场子。
吃罢早饭,何福生扛起锄镢,再挑一瓦罐凉水,下地锄玉茭地里的麦茬去了。摊完场勤快的人都会利用这中间一晌长长的时间,去料理地里回茬套种的秋庄稼,只有懒汉们才躺在麦秸集旯旮里睡觉,等着后晌间碾麦。
男人出门一走,兰香的心就慌乱起来。她跑过去先是哗啦一声把厚实的哨门闩插住,然后背转身倚靠在闩插住的门板上,悠然地出口长气。嘴里的长气还没有出完,她眼前竟不由地闪现出旺家老四那一身颤抖的健子肉和他裤裆里顶起的那半尺高的大包。兰香感到嘴干,感到嗓子眼里有了火,她的喘息急促起来,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来回地舔着燥热起来的嘴唇,两只手在身后又悄悄地抽开已闩插住的门闩,然后一扭身进了上房。
兰香回到上房拉开柜门,从里面找出去年后冬,男人卖棉花回来扯下的蓝花花洋布做成的洋布衫,麻麻利利地换穿在身上。这时“吱”的一声,被兰香闩住后又抽开的哨门响了。兰香爬在窗台上往外一看,果然是那个赤红脸汉子进来了。只见他进来反手就把哨门闩插住,闩插住哨门,旺家老四四下张望一下,就“兰香嫂子,兰香嫂子”叫着往上房来了。兰香爬在窗台上慌张地往外看着时不由地带着几分故意应一声:“谁呀?”应出声后她白净的脸上就飞起一片红晕。
奔进上房的旺家老四,一看兰香白白的脸上烧起的两朵彩霞般的红云和身上换穿上的这件好看的蓝花花洋布衫,心里就明白了,明白这个好看的女人上手了,明白自己的心思没有白费。旺家老四这样想着一步上前就把还有些慌乱的兰香揽进怀中。“好我的兰香嫂子,你可让我想死咧。”旺家老四说着就把一只大手伸摸进兰香的衣襟里,抓摸住她胸前的奶子。兰香像受了惊吓的免子,被擞抱在他的怀中不敢动弹。旺家老四受到撩拨和鼓动,而不是不从的抗拒的惊慌的喊叫,他拦腰一抱就和她一起滚到炕上......
完事之后两个人还赤身裸体地缠磨在一起不肯分开,兰香爬在旺家老四宽厚的长满胸毛的身上,痴迷地说:“真真受活,你比我那口子强一百倍,天天这样我都情愿。”旺家老四抱住蛇一样缠在身上的兰香欢喜地说:“我的这本事,三合镇没有一个男人能比的上,只要让我弄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再让弄的。你说是不是兰香嫂子。”“是,你真真弄的好,弄的人真受活。”“男人就是要让女人受活哩,兰香嫂子往后我每天都来找你,每天都让你受活个够。”兰香竟点着头答应了他的要求。就这样,兰香和旺家老四开始干起偷鸡摸狗伤风败俗的不耻勾当。直到东窗事发,被何福生撞见。可怜的何福生雷霆暴跳的火气还没有发完,就被凶残暴戾的旺家兄弟给蒙头撂进西门套的浇园井里,成了冤死鬼。
胡姓旺家兄弟五个,是他娘八年里头不歇窝一排溜生下的。兄弟五个依次叫:胡金旺、胡银旺、胡财旺、胡宝旺、胡发旺。金银财宝发,名字叫的好,但是这一家人除了人旺,他们所祈求的金银财宝却一点也没有走进他们的家门。五个儿子一个一个门扇一样疯长起来后,他们的家还是徒空四壁一贫如洗。在众多儿子的拖累下,父母穷愁撩倒早早地死了,没了爹娘管束的旺家兄弟越发地没了章法,老大金旺,在爹娘还在世的时候,张罗了一个半憨不傻的媳妇,接种了家里的三亩薄田,算是较为安稳的一个;老二银旺,扛着一卷铺盖出门给人熬长工去了,三年两年不回来一次,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混成个什么模样;这乘下的兄弟三人,可就成了三合镇的三个祸害,他们仗着兄弟多,又都有一身死力气,就在三合镇的巷套街面上吃起白食。他们游手好闭,搬弄是非,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直至发展到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程度。时逢乱世再碰上这么几个坏人,三合镇的老百姓真是没办法。单个打,打不过。成群干,聚不起。你能有啥办法?你又能找谁去说理?找国民党?国民党跑了。找共产党?不知道谁是共产党。找日本人?日本人比他们还坏。三合镇的老百姓只好忍气吞声,远远地躲开这虎狼一般的旺家兄弟,即是受了欺负,遭了祸害,也不想张扬,不能张扬,不敢张扬。
旺家兄弟为霸占兰香,把何福生蒙头撂到井里活活闷死,在这之前,他们因为同样的原因,用同样的手段还闷死过一个姜姓的年轻人。旺家老四坏,其实旺家老五更坏。旺家老四主要是祸害女人,旺家老五不仅祸害女人,别的坏事他样样都干,不仅凶残,而且奸诈。在三合镇以外也有恶名,何福生和另一个姜姓轻年就是他亲自下手撂到井里去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家木器店后院开在背巷里的窗户被突然“嘭嘭嘭”地敲响。正擞抱着媳妇酣甜香睡着的胡松涛一下惊醒,“谁?”胡松涛惊醒后急促地问一声。“我,南张村的春娃。”外面的声音虽然低沉急促,但胡松涛还是听出来就是春娃的声音。这春娃叫张春生,是姜青山到南张村后发展的第一个党员。春娃暗中来来往往的已和胡松涛很熟了。“啥事?”胡松涛一边披穿衣服,一边再问。窗外的春娃急急地说:“日本人可能马上要来三合镇,青山让你带上桂贞赶紧上山。”胡松涛闻听此言,赶紧推一把吓得缩成一团的媳妇姜桂贞,说:“快起,日本人要来咧。”夫妻二人匆忙穿戴好衣裳,跑出店门,外面一片漆黑,来送信的春娃也早没了踪影。
把店门一锁,胡松涛就毫不犹豫地拽上姜桂贞往三官庙跑去,他要把这消息告诉给吴老师,再商量一下怎么办。到了三官庙,胡松涛要姜桂贞在庙门口等着,他好跳墙进去叫吴老师。黑暗中姜桂贞不吭声,只是紧紧的拽着胡松涛的手不松开。她一个人哪里敢呆在这黑森森的庙门口呀,见她不松手,胡松涛就知道她胆小,不敢一个人呆在外面。只好拉着她一起跑到庙后,从墙豁口上跳进去。
“咋回事?”吴老师被叫醒后急着问。胡松涛正准备向吴老师说时,村外就传来了狗叫声,看来日本鬼子是真的来了,本来胡松涛想和吴老师简单地商量一下,然后喊上乡亲们一起上山,看来是来不及了。“快上山,日本人来咧。”胡松涛只说一句,扭过身拉着姜桂贞就往山口里跑。吴老师听胡松涛一说,再听着村口响起一片的狗叫声,知道情况已是十分的紧急,就跟着胡松涛俩口子往山口里跑去。
三人在漆黑的山道上磕磕绊绊地一直跑上将军岭,才喘着粗气停下来。这时的三合镇已人喊狗叫乱成一片,显然日本鬼子在他们脚前脚后进村了。姜桂贞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到了将军岭她一手捂在心口,一手托着后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狂蹦乱跳的心儿稳住。稍稍歇缓了一下,胡松涛才向吴老师说:“南张村的张春生送的信,这信真准,再晚一些可能就跑不脱了。”“是姜青山让人送的信。”姜桂贞见胡松涛没有把话说全,就补说了一句,后窗外报信的张春生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他说出来的全话是:日本人可能马上要来三合镇,青山让你带上桂贞赶紧上山。正是这句话现在暧住了她惊慌乱跳的心。胡松涛在暗里捏了她一把,不让她多嘴说话,她的话其实已说完了。听说是姜青山让人送来的信,再加上姜桂贞在场,吴老师便不再问了。
胡松涛在黑暗里捏了姜桂贞一把后,心里便涌起一股酸酸的嫉恨和恼怒,为敲窗报信的张春生最后一句多余的废话而恼怒,为姜桂贞心里还抹不去的姜青山而嫉恨。他在恼懊不平中想,张春生大没必要多说一句:青山让你带上桂贞赶紧进山。既然他能说出来,就肯定是姜青山特意交待吩咐过的。那么,如果不是为了姜桂贞,姜青山还会半夜三更叫人来送信吗?在山下镇子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混乱的时候,胡松涛不去想一些更紧迫的问题,却在心里疙疙瘩瘩地一直纠缠着这一档子事,真有些不应该。
将军岭离前面山口下的三合镇不远,白天站在将军岭上,能清楚地看到山脚下三合镇的整个轮廓。现在这黑森森的夜空阻断了视线,却阻断不了那汪汪不绝的人喊狗叫。日本鬼子是真的进村了,日本鬼子半夜三更摸到三合镇来会干什么?吴老师心里想着就向胡松涛说:“日本鬼子这时候来是为啥呀?会不会是前一阵咱们搞的军粮的消息走露了?”吴老师的话才把胡松涛的心思扭转过来,胡松涛沉思一下说:“不会吧,军粮早就让秀峰他们背上山了,这会鬼子才来,不会是为军粮的事吧。”“那他们会干什么来呢?”“谁知道呢,等天明了再看吧。”
在睡梦中惊醒的三合镇人,睁开眼看到的到处都是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兵。让吴老师说中了,鬼子兵就是得到消息说在三合镇屯积着一批八路军的军粮,所以,他们才纠集起兵力半夜合围了三合镇。
鬼子兵这次来的人马不少,算上伪军有四五百人,人少了他们不敢来。三合镇是游击区,山里的八路军康支队常下来在这一带活动。
天明后,鬼子才搞清楚,原来他们得到的情报不准,三合镇根本没有屯积八路军的军粮。但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汉奸翻译官文武斌给鬼子大队长龟田出了个主意:就地征粮。这样即可以供应自己,也可以掐断山上八路军的粮道。这个一脸菜色的文武斌是禹县城里的头号大汉奸,这是一个变色虫似的奸诈小人,早年他在省城太原上过几天学,没学下什么真本事,除了学会两句蹩脚的东洋话,再就是学下一肚子坏水。因为没有学下真本领,从学校出来后在太原城里混不下去,只好回到禹县,托人在县府里谋了一个写算的文书差事。日本人一来,他第一个当了汉奸,因为会说两句东洋话,又有一肚子坏水,自然就受到日本主子的赏识,让他当了翻译,于是,这家伙就成了禹县城里的红人,成了彻头彻尾的汉奸。
汉奸文武斌出了在三合镇就地征粮的主意后,鬼子龟田大队长欣然同意。于是天一亮,鬼子兵便把全村无法逃脱的男女老少,全都强行赶到三官庙前的场子上。龟田大队长拄着带套的杀人东洋刀,高高地站在三官庙门前的圪台上,脚跟前蹲着一条吐着长舌头的大狼狗,狼狗旁边站着的才是汉奸文武斌。端着刺刀的鬼子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把三合镇围的水泄不通。三合镇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面对那条露着牙,吐着长红舌头的狼狗和一圈闪着寒光的刺刀。两三千人在场子上挤缩成一堆,都快挤拧成麻花疙瘩了,还是一个劲地往一起挤,谁都不情愿站在边上去面对那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尽管人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的挤缩成一团,但孩子不敢哭,女人不敢叫,男人们扳着脸窝着眼老老实实的不敢动。
鬼子大队长龟田摆一下手,汉奸文武斌就狗一样地跨前一步,对挤缩成一疙瘩的乡亲们嚷叫起来:“乡亲们,不要害怕,皇军是来保护大家的,前一阵子山里的土匪不是就来咱三合镇抢过粮食吗。所以麻,皇军开过来是保护乡亲们的。安享太平是乡亲们的愿望,也是大日本皇军的愿望。皇军来保护乡亲们,乡亲们就要有所表示,表示什么呢?乡亲们给皇军捐些粮食麻。民以食为天,皇军也是要吃粮的。没有皇军的保护,山里的土匪说不定那一天又要来抢,你们怎么办。你们捐一些粮食出来给皇军,皇军就会好好的保护大家。”挤成一团的人们不管汉奸如何的喊叫,就是没有人吭气接声。
“村里管事的官人是谁?村里管事的官人出来。”汉奸文武斌穷喊一气,没有一个人应声,他便又这样叫喊起。场子上还是一片死寂。满场子上被围住的像是一群哑巴,悄没声息地没有一点回应。见一直没人吭声,更没有人敢站出来。文武斌便跳下台阶,走近人群。挤成一堆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闪着他,甚至没人敢看他那菜色难看的脸。
“你,老汉出来。”文武斌从人堆边拽出一个上了年岁的老汉。“不要怕麻,看你抖成个啥咧,筛糠了还是箩面了,看把你吓成啥咧。好咧不要抖咧,我问你,你们三合镇谁是管事的官人。”老汉抖索的更厉害了。“村里没......没有官人咧。”老汉抖索的话都说不利索,“早,早先的官人都散伙不,不干咧,村里就再,再没有管事的官人咧。”老汉说的是实话,现在世道乱了,日本人来了,国民党跑了,共产党在地下没有公开,老百姓谁也靠不住。镇公所原来的一伙人也就散伙了,谁愿没雨揽天旱去惹是非呀。日本人、二战区国民党,八路军游击队谁来了都不好惹,索性原来镇子里管事的一杆人就散了伙,回了家。现在满三合镇还真没有一个前头说话管事的人。
文武斌转回身走上三官庙前的高圪台,向鬼子龟田咕噜几句。他们是为粮食来的,结果扑了个空,就有些不甘心。但三合镇是游击区,这里局势不稳,他们手里没有三合镇的相关籍册,对人丁地亩不了解。无序可依终归不好,他们想找一个了解三合镇情况的人,出来帮忙。迄今为止三合镇还没有一个投敌当了汉奸的人,但是三合镇有一个人是在文武斌跟前挂了号的,他觉得这个人此时能派上用场。
文武斌和鬼子龟田嘀咕一阵后,文武斌转向人群干咳一下,扯着公鸡嗓子再向人群喊道:“三合镇有个年轻人叫旺家老五,在县北是很有些名气的,这个年轻人在不在?来没来?”听文武斌这么指名点姓地一叫,挤成疙瘩的人群骚动起来,骚动过后,人群中闪让出一条道儿,亮在道儿底的就是旺家老五。这家伙平日里在三合镇飞扬跋扈的挺凶挺横,但现在让老百姓亮出来后,他同样有些胆怯,不知出去是凶是吉,他毕竟没有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站在高处的文武斌顺着人群闪让开的道儿,看见那个赤红脸汉子,虽然身高马大的却胆怯的不敢往前走。他就嘿嘿笑着跳下高圪台,顺着人群闪让开的道儿来到旺家老五跟前,拍着旺家老五的肩膀头说:“年轻人麻,都说你是一条汉子,来,出来。太君有话和你说。”旺家老五挺挺胸,装着气昂昂的样子,跟着文武斌走出人群。其实这阵子他肚子里也是十五个水桶在晃荡——七上八下的,他真不知道出去会是什么结果。不过,满场子上的老百姓倒是巴望着日本人办件好事,把这个祸害三合镇的坏人给武治了。抱着这样的期望,挤成一疙瘩的人们开始松动了一些。人们全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把眼窝睁得圆圆的,等待着出现那个人们期望的结果。
文武斌把旺家老五领到三官庙前的高圪台下,对拄着洋刀的鬼子龟田嘀咕几句,接着人们 就看见龟田说一句,文武斌翻一句,旺家老五听文武斌翻一句点一下头。看着看着老百姓的心就开始往紧里收,收的比挤成的这个疙瘩还紧,人们从旺家老五开始变得舒展起来的赤红脸上,预感到将要遭到灾祸的不是旺家老五,而可能是三合镇的父老乡亲。
果然,当汉奸文武斌不再说话时,旺家老五那丑陋的赤红脸上,就涂抹了一层比鬼子的那条狼狗还要凶残的恶色,他跳上圪台,转过脸对着满场子上的乡亲们恶着声说:“老少爷们,刚才日本太君说了,他们是来保护咱们老百姓的,是来征粮的。咱们就是要把粮食交给能保护咱们的日本太君,不能让山上的游击队把咱们的粮食抢走。刚才太君吩咐了,今天各家各户都得把粮食交出来,大户多交,小户少交。天黑之前都得交,谁家不交粮,就把谁家的人带走。好了,我说谁家交多少,就交多少。各家各户的底子有多厚,我知道。我说到谁家,谁家就立马回去灌麦装粮。我先说多的后说少的,都听好了,胡长业一千斤。”人群里的胡长业听到旺家老五第一个喊出自己的名字,吓得浑身一颤,接着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和畜牲不能商量。”在心里骂完,便叫上家里人,第一伙退出人群,回家给鬼子装粮食去了。
“姜春山,一千斤。”姜春山一家默默地也走下场去。
“何福春,一千斤。”“好哥哩,何家没有那么多地,没有那么多粮食,好哥哩......”听旺家老五一喊何福春,老实的韩伯就不顾自己一把子年纪,竟对乳臭未干的旺家老五一声挨一声地叫起哥来。但韩伯的伸辩没有说完,就被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着回家灌麦装粮去了。
旺家老五随心所欲地叫着人名,随心所欲地分摊着粮食。原来挤缩成一疙瘩的人堆慢慢地松散开了,随着旺家老五一声声喊叫,人们一拨一拨地走下场子回家灌麦装粮去了。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大户交得多,不敢说,小户交得少,也不敢说,就是交不出粮的穷户也不敢说。人们都怕那个“不”字惹翻了举着刺刀的鬼子兵,更怕惹恼了恶棍旺家老五。三合镇的老百姓绵善的像一渠水,他们只能逆来顺受,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将军岭上的胡松涛天明时隐约看见山下三合镇村里背枪走动的日本兵后,便带着媳妇姜桂贞再爬两架山,来到蔡沟村,在一家远房亲戚家暂时住下。直到后来吴老师来报告了鬼子兵已经离去的消息,他才辞谢了亲戚,带着媳妇下山回到已经平安无事的三合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