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腊月里差不多一个月,耀先月儿天天早早起来,循着那舒展悠扬的唢呐声向这里或那里的山林走去,去砍柴背柴,去到马沟以外的山下卖,然后再换回他们所必需的生活用品。俗活说:十年学成个读书人,三天学成个下苦人。在生活和命运的逼迫下,原来手不提肩不扛,从没有干过重活的在土改中破落了的富家子弟耀先和月儿,在这个腊月里干起了下苦背柴的营生。背柴,这是让一般壮实的汉子都感到皱眉怯火的苦营生,然而耀先月儿一干就是几十天。

经过这几十天的艰苦磨练,耀先月儿再向山外走出去的时候就不是两人合抬一捆山柴了,而是在他们每人背上都压着一捆重重的湿山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所有希望就都在这一捆捆山柴上了。

昨天,在他们背柴回来的路上,阴沉的天空飘起雪花,走到马桥村口分手时,二叔看着月儿冻的红彤彤的脸蛋爱怜地说:“看,老天爷长眼了,他是想叫咱歇哩,他是看咱太辛苦,让咱歇哩,那咱就歇他两天。这一下雪坡陡道滑的,咱不和老天使志气,咱歇它一天。”

也应该歇一天了,从开始背柴,耀先月儿还没有歇过一天呢。

雪下了整整一夜,在天明的时候停了。耀先拉开荆条编扭的栅栏门,迎入眼睑的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耀先站在窑门里看着对面覆盖了白雪的山林。每天的这个时候对面的山林里总要响起一阵舒展悠扬悦耳动听的唢呐声,今天他依旧期待着它能在那里再响起来。正是这动听的唢呐,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他对唢呐声已经产生了眷恋,更有了依赖。

还睡在被子里的月儿,知道耀先是在等对面林子里的唢呐声,她把白嫩的像藕节一样的胳膊伸出被子,舒舒展展地打个哈欠。然后轻柔地说;“下雪了,二叔说过,让歇一天,他不会再来。你还是上炕再睡一阵吧,天还没明哩。”

耀先把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重又关住,抱起几根粗壮的青梗木山柴塞到还有一点余火的炕洞里。等炕洞里的干柴燃起旺旺的红火后,耀先在炕沿边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月儿露在被窝外的那颗精致的脑袋。在耀先的专注下,月儿莞尔一笑,再把两条藕节一样白嫩柔腻的胳膊伸展出来,挥招着欢迎他。受过猛然惊吓的耀先已经没有了那种能力,但心中依然还有那种欲望。他跳上炕,甩脱掉身上的衣裳,钻进暖融融的被窝和赤条精光的月儿搂抱在一起。他用温暖的手抚遍了她的全身,在他长时间的抚摸下,月儿浑身着了火似的燥热起来,她知道他被惊吓倒的大柱再也挺立不起,他再不能给她那种直达深处的美妙的欢畅,她就把他的手导向那个地方,让他在那里抚摸搓揉……

欢娱的狂潮退去之后暖融融的小炕上出现了一片安祥的静宁。在这安祥的静宁中月儿把耀先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胸前,把他的脸深深地藏在自己翘挺的双乳之间。美丽善良的月儿不嫌弃她的耀先,他虽然没有了正常人的那种能力,但他是她的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更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他们是命运相同的一对,她要忠贞不渝地和他永远厮守在一起,不管碰上什么情况也不背叛他。月儿相信,她的耀先和她有着同样的信念。

从炕上起来后耀先提起一把自己用蒿草和树枝绑扎的笤帚到窑门外扫雪去了。月儿则在炕上穿针引线,为耀先缝补起背柴时被灌木针杜梨剌勾挂破的衣裳。就像没有在坡上背过柴一样,月儿原来也是没有干过这缝补的针线活。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虽还不是十分的熟练,但她还是尽量把针角缝的细细的密密的。她翘着纤巧的手指,一针针慢慢地缝补着。她不能让她的耀先成天穿着开花的烂棉袄在四十里马沟来来回回地奔波,她要让他还像原来一样周正斯文。是的,原来他们每一次见面,耀先总是穿的周周正正的,表现的斯斯文文的。现在虽然没有了那样的条件,没有了可以随时替换的新衣裳。但她决不能让他穿着稀烂开花的衣裳出现在别人的眼前。对别的事情她也许无能为力,但是做为他的女人,她就有责任让他和正常人一样穿得体面。那怕是打了补丁也不能让白棉花套子露出来,更不能让皮肉露出来。每天背柴回来,月儿都不顾自己的劳累,总是先要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把耀先脱下来的衣裳细细地检查一遍,把每一个被针剌勾挂开的破口都用密密的针角细细地缝补住,让他每天穿出去的衣裳都是浑浑全全的。

因为今天不到山林里去背柴,昨晚上她没有在油灯下补衣熬夜,而是早早地和耀先搂抱着睡下了。起来后月儿就让耀先穿上另一件小套衣去扫雪,她就在窑里为他缝补起衣裳来。

耀先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衣,挥舞着自己绑扎的大笤帚从窑门口扫起,一直顺着坡道向下扫去,就是扫到大皂角树下他也没有停下,他甚至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都扫开了。他记得往年下雪的时候,这片大场子总是爹领着几个长工扫开的。在扫这片大场子的时候,他偷眼看了看就矗立在场子边上的上房院的全砖哨门楼,这哨门楼里藏着他十七年的记忆和思念。然而,现在他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一下这大门紧闭的哨门楼。他本想也为这哨门楼扫出一条道儿来,但又怕别人说这是不忘已经失去的天堂,所以他还是不敢造次生事地挥着笤帚扫过去。他用复杂的眼神再看一眼紧闭着的大哨门,就猫着腰,舞动着笤帚又顺着道儿向河沟里扫去。卧马沟全村人的饮水都是从这河沟里担取的,这条道儿是全村人都要走的道,他要为全村的父老乡亲把这条道儿扫出来。

卧马沟的乡民们推开窑门看到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的同时还看到全村的道儿从上到下都扫通了,并且还一直把雪扫到沟底。这是谁干的好事呀?谁这么勤快?乡亲们站在扫开的雪道上相互问着。有一个人眼尖,看见沟底里还正在扫雪的耀先说:“看,那个人还正在沟底里扫雪呢,那究竟是谁呀?”人们站在村口上一起往沟底看,沟底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里有一个黑麻糊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个谁。“那是谁呀?”人们相互议论着。

耀先挥舞着笤帚,扫着沟道上厚厚的积雪,一直扫到沟底的河边才直起腰来,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片洁白的山野,心里也感到了一些畅快,是这白皑皑的山野,涤荡了他窝藏在心里的压抑和屈苦。眼前这片白皑皑的山野会告诉卧马沟的乡亲:郭耀先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勤劳善良有益于大家的人。

耀先把快散了架的笤帚扛到肩上,脸上挂着一丝多日不见的微笑,扭身顺着自己刚刚扫开的道儿向村口走来。他顺着道儿来到村口的皂角树下的时候,就看见官窑前自己扫开的那片场子上站着一堆人,这一堆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而且都还显得很严肃,个个都把脸绷的紧紧的。

这堆人是从坡道上慢慢地聚到这里来的。在向这里聚的时候,人们心里都感到好奇,感到热辣。清晨早起把全村的道儿扫开,把落了一夜的厚雪扫开,这在卧马沟还是第一次。卧马沟的山民虽不是一群“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势利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抱着扫把儿,一个人把全村的巷道扫上一遍的,更没有谁像现在这样在雪后的清晨把全村的巷道扫开,还一直扫到沟底河边,把全村人担水的事情都想到了。“这是谁呀?”从自家窑里出来的人们,踩着干爽爽的道儿向官窑前的平场上聚来,同时就在这里猜测着议论着。有人说:“会不会是郭安屯干的好事呀?”马上就有人用怪怪的腔调接上说:“郭安屯现在正心热地想入党呢,人面上做些事,等周队长韩同生再来人家就……”这个人的话没说完,膀子就让人抗了一下。这个人扭头就看见郭安屯身上披着土改刚分来的厚实的毛领黑大氅从扫开的坡道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还咧着嘴笑呵呵地说:“是根才领着大伙把道上的雪扫开的吧。土改了,咱贫农当家做主,就要有这个觉悟。是不是。”“原来不是他呀。”站在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把脸扭向上房院的哨门楼,现在吴根才就住在这上房院里。人们扭过头时才发现通向上房院的几步道儿上,还盖着厚厚一层积雪,那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却没有把通向上房院短短的几步道儿扫开。这一堆人就困惑起来,马上都猜想不出来这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会是谁。

人们正在困惑的时候,上房院那厚实的大哨门“吱吱扭扭”响着被拉开。吴根才手里提着一把结实的扫帚从哨门洞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扛着大木铣的也住在这上房院里的吴换朝。吴根才向站在场子上的人们打声招呼,就和吴换朝挥动着扫帚木铣扬洒着道儿上松软的积雪,向场子边扫过来。几丈长的路一阵就扫通了。过来后吴根才才纳闷起来,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一堆人早早地站在场子上看啥哩,等啥哩,议论啥哩。吴根才跺跺沾挂在鞋帮子上的雪花,把手里的大扫帚扔给吴换朝,这才瞪着眼不解地问:“清晨早起的你们立在这场子上看啥哩?不就是下了一场雪。”

“是这。”披着黑大氅的郭安屯跨出人堆,站到吴根才脸前,挥着胳膊指一下从崖口坡上一直通到沟口里去的扫开的雪道说:“早早起来不知是谁坡上坡下的把村里的巷道全扫通了,把这片大场子也扫开了。看,还一直扫到沟口里去了。大家伙都以为是你领着人干的好事呢,谁可想,到了这场子上才看见你上房门口的这两步路还没有扫开。”

“噢,有这事。”吴根才扬起脸,看一下白皑皑的坡道上扫出来的宽宽的道儿,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畅快起来。谁这么势利呀,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连这片大空场都扫出来了,却独独剩下他哨门外的这一段道儿没有扫,这不是给他农会主席难看吗。就算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过去了,农会主席还依旧是卧马沟里最有权势的人呀,谁敢把农会主席不往秤星上放呀。吴根才把双手叉在腰里,大脸盘上的两道黑粗的眉毛就拧立起来。他和这满场子上的人一样翘起脚尖也往沟底里看,他也想知道还在沟底里没有上来的这个人是谁。

包括吴根才、郭安屯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从沟口里扛着烂扫帚上来的会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

耀先扛着快散架的烂扫帚从沟口上来,走到大皂角树下看见场子上的这一堆人和这一串串奇奇怪怪的目光时,就心有余悸地慌乱起来。他努力在脸上扯起一道谦卑的笑意,哈着腰向众人点点头,一句话不敢说地朝前慢慢地走。

“站住!”一个声音猛然间吼响起来,低头慢慢朝前走的耀先被吓得浑身一颤。从上房院被赶出来后,他就得了恐吓症似地不敢面对卧马沟每一个翻身贫农,他们任何人吼叫一声都能让他胆战心惊上好一阵。耀先收住迟缓的脚步,提心吊胆地扭过脸,用怯懦的目光向场子上的一堆人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立在人堆前面的板着脸双手叉在腰里的农会主席吴根才,和同样板着脸披着黑大氅的民兵队长郭安屯。耀先知道那声雷一样的吼声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吼出来的,耀先早就领教过这两个人的厉害。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在卧马沟就是这两个人说啥就是啥。耀先把头使劲地缩在小套袄的脖领里,满脸惊慌地立在那里等着听训斥。刚才冒起热汗的身子顷刻间浇了凉水似的变得冰冷起来,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站在吴根才和郭安屯身后的那一堆人,也不知道他们为啥要喊住他。其实他们中间的许多人还是同情可怜耀先的,他破落到这般程度了,还能早早地起来,冒着清晨剌骨的寒风来扫雪,不仅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还一直扫到村民们担水的沟底河边,这怎么能让人不表现出一点同情呢。尤其是他扛着扫雪的快散架的扫帚从沟底里上来的这一刻,更让人觉得他可怜。人们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袄,棉裤上补满补丁,脸上被树枝勾划出许多血印印的年轻人就是郭福海郭财主的儿子,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呀。四十里马沟的人谁不知道卧马沟郭福海的儿子是上过学,懂礼节的人呀。他已经这样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还会对他说些啥呀?人们和耀先一样等着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做出的决定。

吴根才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脸上布满了轻蔑的表情,看着站在雪地里哆嗦着身子的地主的儿子,但是他没有说活。刚才那雷一样的吼声,不是他发出来的,是郭安屯喊的。郭安屯再用粗壮的声音说:“郭耀先,你这个地主的儿子,从今天起必须每天把全村的巷道统统地扫一遍,听见没有?”

耀先赶紧猫腰点头唯唯喏喏地连声应承着道:“是,是是,知道咧。”“就是这,走吧。”耀先怀里抱着那把快散开架的扫帚,踽踽孤孤地向崖口上走去。他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为大家扫一场雪,却演变出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他不敢指望得到别人的赞许,他也不愿无端地给自己招来是非和屈辱。住到崖口上以来他和月儿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们早出晚归,去坡上砍柴背柴,为生计奔忙。谁知扫一场雪还给自己招来这么一场屈辱。这可是一场漫长的屈辱呀,这把烂扫帚一旦拿起来,他可就放不下了,一扫就是整整的三十年,漫长的三十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