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大安抬手抹一下嘴,腮帮子蠕动着刍嚼着剩在嘴里的最后一口馍花,寻思着要把今天的喜欢事儿说给牡丹妈听。这时院外一阵响动,赵大安以为又是看电视的乡亲们来了。这羊肠沟村是个名过其实的贫困村,在这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现在,还有许多人家没有置办下电视机。老百姓一年开销下来还要拉一屁股饥荒,谁有闲钱去置办这东西。但没有电视不等于就不爱看电视,不然那长长的黑夜咋熬呀。所以有电视的几家一到天黑就成了人们相聚的地方。尤其是赵大安家,赵大安家的电视机是他儿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个头大色彩好,加之牡丹妈性格好,人和善,不管是谁只要上了她的家门,她都是一团笑脸相迎,像一尊笑弥佛。人们都说赵大安家的福是牡丹妈修来的。

听得院里有了响动,牡丹妈先起身往外迎。她掀起棉布门帘,跳上圪台的是村主任柳小乱。

“三婶,吃了吧?”小乱问一声。

“呀,是小乱呀,快进屋。”牡丹妈赶紧把棉布门帘高高地打起,富富态态的脸上堆满了欢笑,还真像一尊笑弥佛。

坐在沙发上正剔着牙的赵大安听柳小乱叫“三婶”时就立起身来,和柳小乱搭班子以来他基本上摸准了小乱的脾气,小乱每次来开口叫他老支书,那他说的就毕竟是村上集体的事。小乱要是跟着儿子的辈分张口叫他三叔的话,那他要说的就一定是私事。小乱不常到他家来串门看电视谝闲话。今天他喊着“三婶”踏进门来,估计是为了私事。私事就好,赵大安喜欢和小乱交谈私事,不喜欢和小乱交谈办公事。说起私事来,小乱知情懂理,叫三叔喊三婶让他心里感到舒坦受用。要是谈起村上公家的事,这小乱就显得有些不知大小了,有时还梗着脖子上的板筋直叫他赵大安的名字,他当然不情愿。也是,柳小乱虽身为村主任,但家境也和绝大多数羊肠沟村民一样过得很紧巴。没钱穷家和有钱富家交往,肯定是没钱穷家向有钱富家张口求助的时候多。从内心里讲,谁愿常见到施惠于自己的恩人,谁又不愿常见到那些曾受惠于自己的人呢。这就是赵大安喜欢和柳小乱交办私事的缘故。要是办起公事来,柳小乱不求助于他赵大安。一个是村主任,一个是支书。当面锣对面鼓,该咋办就咋办,该是啥就是啥。要是叫起板来,六十岁的赵大安还真叫不过三十来岁的柳小乱。

“老支书吃了?”柳小乱一条腿跷进门槛的同时向迎面站起的赵大安开口没叫:三叔。却叫了一声:老支书。

赵大安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心里说:这小子不是来求办私事的。但他那满是皱褶的核桃皮似的脸上还是堆砌起一片殷勤好客的笑容。“小乱呀,来沙发上坐。”赵大安把柳小乱让坐在沙发上,再掏出烟给小乱递。

柳小乱坐在沙发上,点着赵大安递上来的烟,深深地吸咂了一口,便抬头问道:“老支书,今天你咋尽给咱弄回一窝子民办教员来。”

赵大安闻听此言,马上疑虑起来。自己忙乱一天,才从乡里回来撂下饭碗,还没有喘息,是谁倒把话给传递过去了,谁的嘴就这么快。

“老支书,你想过没有,弄下这么多民办教员,咱村养得起吗?”在赵大安寻思着没反应时,柳小乱脖子上就起了板筋,说话也刚硬起来。

“小乱,我咋就听不明白你这话里的意思呢。你倒是想要说啥吗?”赵大安很快进入了防守反击的阵地,他堆砌在脸上的笑容撤下后,那一脸核桃皮似的皱褶就变成了防身护卫的盔甲。

“好我的老支书,你糊涂了,你不知道民办教员的工资是由村上出?是由学生娃身上起吗?黄书记在的时候就是看着咱摊出不起,才给咱村调来全是由财政出工资的公办老师。这下倒好,原来咱村就牡丹一个民办,现在咱村就只有一个公办。你看明天开学起学费时村里不出乱子才怪。”

赵大安被小乱的话震得一时反不上话来。今天在乡里开会时他确实没有多想,当时一心想的都是牡丹的事。再说这几年家里清清畔畔的没有小人上学,心里也不常掂着学生娃的学费。他不像小乱学校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儿女。

让柳小乱这么数说了几句,赵大安心里不受用了,他翻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沉寂了一阵才说:“你知道今天乡里开会,你咋不去?就是你去了也是这个毬样。”赵大安找到了理由,嘴也就硬起来。“原来的郭校长,人家是高级老师,黄书记走了,人家还能再在你这羊屎圪窝里窝下去。郭老师一走,一旁的几个公办老师也跟着都走了。乡里的联校都留不住,咱羊肠沟能留住?我糊涂?我一点都不糊涂。我还不知道咱羊肠沟有几两重,咱和人家南晋村根本就不是一杆秤上的星,人家村富民富是乡里的香饽饽,有本事有能耐的公办老师都争着抢着往人家那里挤。咱羊肠沟是个啥?满村剜不下一眼井,地薄得像一叶席,人们红汗黑流地在地里挖上一年也挖不出五百块钱。咱是没人爱见的臭窝窝。要不是乡里的马书记和县里的杨局长说话帮忙,恐怕就是这几个民办教员都不情愿到咱羊肠沟来。”

柳小乱鄙视着这个倚老卖老,背着牛头不肯认账的赵大安,他能再说什么呢。今天的会他本来是要去的,他就怕弄出个这样的结局来。可无奈,他一个多年不见的战友说下今天要来会他,他只好在家等。这个战友不是一般人,他退伍后在南边闹荡的办起了公司,十年下来闯下了不小的事业。小乱没当村主任时就想奔他去,但因种种原因没去成。当上村主任后,小乱就有了更大的想法,他想带上村里能走得脱的年轻人一起去战友的公司打工挣钱。于是他千方百计和战友联系,今天终于有了回音,他能不管不顾地走开,去乡里逍遥自在地开会。战友半上午来半下午走,和他美美地谝说了半天,还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分手时战友同意他的要求,让他最近就带上人到他的公司去打工挣钱。

送走战友后,小乱便掂着乡里的会,看看已经半下午了想着会也该完了。小乱本想等吃完晚饭过来和老支书坐坐,一则问问乡里开会的结果,二则说说自己的想法。谁知一出哨门就在巷套口上碰见推着车子刚从乡里开会回来的柳水福,两人站在巷套里一问一答地说开了。小乱是个有心人,偏偏柳水福又是个碎嘴货。一来二去小乱就从柳水福嘴里把乡里开会的事情套问清楚了。在柳水福跟前小乱没有露出心里的焦虑,分手时他还拍着柳水福的车子尻座说:“水福哥”小乱比柳水福小,同是柳姓门里人,所以他喊柳水福哥。“回来好,回到村里既能教学又能帮嫂子干些庄稼地里的活,也用不着天天骑上这烂车子赶场似的来来回回地跑。”离开柳水福后小乱就憋了一肚子气,他真想不通这个赵大安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遇事咋就不能多为村里老百姓想想。柳小乱窝着火憋着气躺在床上等天黑,他知道只要赵大安到乡里去开会,不到天黑是不回来的。

天一黑,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刚演完柳小乱就踏进了赵大安的家门,来说这事。富富态态的牡丹妈不参加和男人们的事,她不管他们说话贴火不贴火,照样端茶倒水地招呼着小乱。柳小乱还想再说什么时,哨门外吵吵闹闹地进来一群看电视的人。柳小乱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梁民带着一卷崭新的被褥骑车赶七八里路来到羊肠沟村口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