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我获得太宗第二次宠幸后的那个白天,太史令李淳风发现太白金星在天幕上闪灼着明亮的星光。在太宗取代长兄太子建成成为皇嗣之前,就有人发现白天有太白金星升空。

接着,在宫中密藏的书库里,有人发现秘密文件上写有“唐三代后,有女王武氏灭唐。”不久这事就叫太宗知道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为了何种目的,将这种耸人听闻的记载藏在书库里以煽惑人心!”高傲自负的太宗亲自叫来管理书库的官员,当着自己的面,把书烧掉。书是烧了,但是他心中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这层疑问和阴影,很长时间有些闷闷不乐。

后来,太宗到底还是感觉不踏实,心中疑惑起来,他秘密召来太史令李淳风,急切地询问:“太白星在白天出现,究竟有什么异兆?这件事和秘密文件的发现是否有关?”

所谓太史令,就是掌管天文、历数、阴阳之道的官吏,好的也了不得,基本就是天文学家,差的却和现在的算命先生差不多。只是这个李淳风,我也不多说了,大家可以百度一下,知道他在我们那个时候的了得。

李淳风表情凝重地考虑了很久,脸上几乎叫汗水浇遍,他扑通一下跪在太宗面前:”皇上,不说透害怕欺君之罪,说透了又怕杀身之祸,求皇上开恩。“

太宗一看李淳风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底,于是急忙搀起李淳风:”你且不要担心,今日就你我两个人,但说无妨,我右耳入,左耳出,万不会怪罪先生。“

“经臣观察天象,占卜历数的结果,”李淳风听了太宗的话,反复想了很多,最后还是以沉痛的表情,慎重地回答:“这一次的太白之妖,显然和秘密文件有关。”

“.………”

“而且,那个女人也已经在皇上的宫内了。今后不出三十年,这个女人就要成为天下的主人,灭亡大唐的子孙。太白之妖正是这个征兆。”

说完,李淳风脸上的冷汗,泛着惨淡的白光慢慢流下。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太宗很可能大发雷霆,并且会立刻将说这种不祥预言的人,处以极刑。但是太宗是一个具有理性,并顾及现实的人。他认为所谓预言,或者说凶象之征候,不过是迷惑愚人的邪术。例如——在天子的寝宫旁,有一棵大槐树,贞观初年,有被认为是瑞鸟的白鹊在树上筑巢,并有雌雄合欢,它们的叫声仿佛办喜事时击鼓之声。侍臣们都认为这是瑞兆,纷纷向太宗恭贺。太宗道:

“朕常嘲笑隋炀帝好瑞兆。对朕而言,瑞兆就是求得贤臣。这种事情毫无益处。”

说完了,他立刻派人拆掉鹊巢。

但李淳风能丝毫不差地推算日食的时间,是个使太宗不得不敬畏的天文学天才。

因为尊重李淳风的才学,以及他几乎准确无误的预言能力,太宗才勉强抑制愤怒。可是,尽管李淳风是硕学之士,对这一次的预言,太宗也还是无法全面相信,并且也不能信服。他认为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历代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女天子!所以这简直就是荒唐无稽的言论。但随后他又想到:万一形成太后专政的局面,并非不可能啊。而且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李淳风的预言,使太宗有些心悸,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趁现在,自己还有能力,需趁早除去这颗危险的煞星才行。

“既然这样,就要尽快断绝将来的祸恨,甚至于斩草除根才好。”太宗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人力无法改变天命。由天命决定为王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消灭。徒然杀害许多无辜,也没有什么用处!”李淳风的口吻,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以及学者不可侵犯的凛然。他继续说道,“况且在三十年后,此人已老,自然会以慈悲为怀。因此,受灾的程度也可减轻。现在,即使能将此人杀害,天或者在以后会生出更年轻的人物,灾祸将会更大。如此,可能使皇上的子孙完全灭绝,情况更可怕。以上臣所说的,都是为臣者不该说的话。但臣诚心诚意卜出的事,只能据实禀告,别无选择。”

此时,李淳风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但声调仍旧平稳,有谆谆说服之意。他深知这个神秘的预言,必成事实。因此,也可能有许多无辜的人惨遭杀害。而他敦厚笃实的口吻和十分的诚心,使太宗不得不相信。

太宗也不知道嫔妃以下的宫人,以及尚仪局等六局的女官,和众多的宫婢等后宫数千女人中,有几个是姓武的。

太宗心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最近频频受宠幸的才人武媚娘。太宗究竟有识人和眼光,他也很自然看出,我年纪虽轻,却有着不凡的胆量、智谋和教养。而且并非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柔顺可爱的少女。然而,也就是这一点,使太宗觉得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自从听到李淳风的预言之后,在太宗心目中,我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妖女。他甚至再三告诫自己,绝不可再宠爱亲近我这样的女子。

其时,我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太宗的心里已经完全绽放了,虽然还是稚气未脱,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狐媚的吸引力。太宗本想亲手将我培养成一朵稀世的牡丹,不可否认,现在的太宗非常失望。

“媚娘啊!你为什么姓武?”太宗几乎想这样大叫,心里的痛惜,就象将手中的一块美玉抛在地上似的,但他继而又想:“此刻必须断然将这块美玉粉碎才可!”

不理会李淳风诚恳的忠告,趁此时机消灭武媚娘,连同不祥的预言,及流连不舍的情绪一起埋葬,对太宗而言,并非难事。借故要一名才人死,就好像大炮打蚊子一样,轻而易举。但是如果现在立刻执行,自己就等于破坏了李淳风坦诚率直的忠告。当时和李淳风密谈,毕竟是国家层面以上的高度机密,所以使太宗无法轻率地撕毁他们之间的密约。李淳风的话尚萦回耳际:“即使现在消灭了可疑的人物,往后一定会出现更强而有力者……”,这句话对太宗明显发生了阻止的作用。

“即使要消灭武媚娘,也要先静观一段时间,找个适当的时机。”这是太宗最后的结论。

过去,不到三天,皇上便宠幸一次,现在,过了五天、十天、十五天,一个月了,心情烦躁的我依然没有皇上的诏命。

凡是曾经得宠的人,一旦失宠,命运是非常悲惨的。那情形,就像从天堂一下子堕入地狱似的。

盛唐的诗人李白,曾在《妾薄命》这首诗的末尾说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把失宠宫人的悲惨命运,很明白地说了出来。

“皇上是喜新厌旧的,等着瞧吧!对武才人的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多少宫人们背后对我的嫉妒,现在终于得以发泄了。过去对我的愤恨,现在几乎是公开的表明了。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宫人们,她们满腔阴阴森森的怨气,像毒蛇一样互相纠缠,鬼火一般侵蚀着彼此的心。

后宫的宫女们,都是少女时代即进宫。因此,虽然不算无知无识,但很少人具备学问修养。就算在进宫前,多少念过点书或习得某种技艺,不问有没有得到皇上的宠爱,只要稍微习惯后宫的特殊气氛后,学艺就成了次要的事情。她们只知道浓妆艳抹,尽可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哪怕是借钱,也要买贵重的耳环、手镯、发簪等作为装饰。

宫人们虽然个别获得相当的地位,仅仅也只是皇上的玩物而已,事实上不过是天子的“群妾”罢了。说是封为女官,也只是表面上好听而已。

她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要轮流服侍皇帝、皇后、及四夫人等。但是,她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明天……”“有一天……”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可说是一群彼此竞争,无所事事的恶狼。

在希冀着“明日的宠幸”而年华渐渐老去的人,将自己的绝望化成对他人的憎恨和敌意。所以她们一生的乐趣,也就只剩下看看别人的失败和不幸了。

所以,这些懒散,无所事事又浓妆艳抹的女人,将心里的不满针对我来发泄,她们嘲弄和恶劣的行为是什么样子,你们也是可以想像的了。

可是,和宦官对待失意之人的情形比较,宫人们本都是良家妇女出身,能做出的刻薄行为,显然也就轻多了。

宦官们认定只有天子才是他们唯一的主人,所以面对地位较高的嫔妃们,他们心中也无半点敬意,更何况对下面的宫人呢?表面上,碍于她们的地位,说话还有个分寸,实际上态度则往往傲慢无礼。

因此,宫人们在背后管宦官叫“乌鸦”,以表明对他们的轻视愤恨之情。乌鸦全身黑色,是凶猛的飞禽,馊主意特别多。那种叫起来使人很不舒服的叫声,使人联想到宦官特有的沙哑音调。黑色的羽毛,也使人想到他们穿着近似黑色的衣服、弓着背,以碎步走路的宦官的姿态。这个样子和乌鸦在地上跳跃的情形像极了。

说起来宦官的起源,那就要遥远的多了。古时,将俘虏的敌人或犯罪的官吏,免其死罪,去势后留在后宫工作,所以此种去势手术又叫宫刑。又因当时并没有云南白药,去势后不久,局部会发出恶臭味,所以又称为腐刑。到了唐朝后,断然废止了宫刑,但是宦官则依然不可免。为了这种需要,当时给人去势的这个行业,就显得特别活跃。虽然这一行业原本就有,但是到我所生活的时代则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去势者的来源,大半都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穷人自愿去势。或者,将年幼的孩子去势后,卖给人口贩子,或由他们买去后再去势。

宦官虽然没有良好的身世,也很穷困,但只要能当上宦官,凭着运气和手腕,以及自己的努力,最高可升至从四品甚至三品的官。即使无法达到这个目的,只要能积存钱财,靠着金钱的魔力,除了正常的性生活享受以外,任何东西他们都能到手。而且,能向轻视他们“穷人”、“残废”的社会复仇。

基于上述的原因,绝大部分的宦官,只要能得到金钱和地位,便会不惜任何手段,做出种种落井下石的残忍行为。

宦官是男性而又非男性,这种人称为半阳性人。在精神方面,他们缺乏一般人具有的人性,所以产生心理障碍,也就不足为奇了。宦官们不分地位贵贱高低,通常都具有自大、贪婪、残忍的个性。

尤其是一些当了宦官之后,因为运气不好,或怀才不遇,已无升迁希望的人,他们的精神状态,更是异常变态,最喜欢看到别人痛苦。仔细想想,这大概是他们借此发泄心中的积怨吧。

面对强者的时候,要他们匍匐地上,舔其脚上的汗泥,他们也在所不惜。不论是挨打、挨骂、被吐口水,他们都唯唯诺诺,活像条丧家之犬。可是他们心中却充满了怨恨、复仇的怒火。这种情绪一旦爆发在弱者的身上,残忍的程度,我们就可想而知。由于不必担心对方报复,于是他们便会尽情的欺负、嘲弄,以种种恶劣的态度相待,以享受精神上的乐趣。

关于宫人们的衣、食、住、行等一切生活,除了地位较高的嫔妃之外,每三、四个人分为一组,由内给使轮流服务。所谓内给使,就是没有官阶的宦官。

已经过了一个月,眼看第二个月已将消逝,我依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召。

宦官们开始对我露出嘲弄的嘴脸。问他们什么事,或者要他们帮忙,他们都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只有说话和以前一样,客客气气的。这种态度使得我更加气愤。

不但没有受到皇上的宠召,同时也还没有得到任何职衔,我只好成天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屋子里,过着身心都无所事事的生活,只是努力地在心里回忆着和太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希望从中得到些许安慰,以便排解自己的焦躁不安。

不久之后,我发现,他们送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差了,分量也逐渐减少。由于突然不明原因失宠,我已经食欲不振,所以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渐渐的,送来的饭菜里居然夹杂着鼠屎或蛆虫等。本来就缺乏食欲,我看到这些脏东西,更是难以下咽,而且恶心得翻肠倒胃。

我也知道如果向管事的宦官提出抗议,那么,结果只有使情况更加恶劣罢了。但我也不愿意在这种悲惨的状况下,活活饿死。

于是,我决定贿赂宦官,给他们较多的钱,叫他们上街购物的乌鸦伙伴,偷偷地带回一些吃的东西。我虽然不了解详情,但也知道宦官们从中赚了不少。往往以付出十倍的价钱才买到市面上正常价格的东西,这样,我也才可以苟且活命。

年纪轻轻的我,整天没事可做,躲在窄小的房间里,还要靠走私来的食物才能勉强维持生命。然而,最让我痛苦的,还是我不了解为什么会突然失宠。我的内心始终也无法放弃,期盼着有朝一日,我会突然再受到宠幸的希望和机会。黑暗的疑云,和毫无希望之光的绝望,以及使人精神上无比绝望更不堪忍受的一点微弱的希望,二者互相纠缠,使得我夜夜恶梦,无法成眠。我辗转反侧,屡屡从恶梦中惊醒,怕吵醒邻室,只有暗自饮泣。

在掖庭宫,宫人住的一栋栋房屋里,虽然不多,却也有几扇门上贴着白纸,写着“不开之屋”。我以前听说,这是不吉祥的房间,曾有宫人在里面上吊自杀。

一般的人都相信:上吊而死的人,会成为厉鬼。由于灵魂不能超度,为了免除痛苦,就去找另外一个替代者。找到适当的目标之后,就引诱她和自己一样上吊。如此,厉鬼才能超生,甚至再转世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