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一次,一个入宫不久的年轻宦官,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悄悄的撕下“不开之屋”的封条,准备到里面看个究竟。就在这刹那,他一声惨叫,随即便昏倒在门外。

经过悉心医治后,这名宦官醒了过来,他心有余悸地描述当时的情形:当他向房间里看时,黑暗中有一个打扮华丽的宫女站在里面,身边散发着奇异的青光。在他紧张得倒吸一口气时,那个宫人对年轻的宦官嫣然一笑。就在这个时候,他像遭雷强似的,扑通倒地,后来就失去了记忆。

不久之后,这名小宦官就发高烧,像疯了一般,上吊而死。说到残忍,任何妖魔鬼怪碰到宦官也要退避三舍。然而这样的宦官也非常迷信,像小孩子一样,怕见鬼怪和任何不祥的事情。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老宦官一面说,一面害怕的样子,觉得好滑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如今,我孤独到底卧居斗室,且被烦恼所困,夜里就仿佛看见了那名吊死的女人。那个女人脖子上还拴着绳子,双眼突出,在淡淡的灯光下,向我招手,吓得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如果不是生来就有超乎常人的健康,和不服输的坚定信心,这时候的我也可能在精神耗尽之余,被死神逼向上吊自杀这条路。

等待,总有个限度。我已把在黑暗中偶尔出现的,令人焦躁的微光,完全从心里驱逐出境。对于黑暗,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那种痛楚,就像被铁链紧紧束着一般。我本是个活泼的人,又年纪轻轻,这种痛苦对我而言,简直比死还难过。

别人带刺的言语、冰一般冷的眼光,故意提高声音让你听到的奚落……我怕自己有一天被这个环境气疯了头,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像囚犯似的。就这样,春天去了,又到了初夏时分。从小窗射进来的阳光,比以前更亮丽,小房间也渐渐闷热起来。

就在这个时期,宦官之间互相流传着,从坊间听来的流言:“唐三代而亡,女王昌。”

太宗和李淳风之间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外泄。那么,我想,也许外界也有杰出的星相家,就先前“太白之妖”的征兆,推算出这样的结果吧。除了没有具体推出“武姓的女王”之外,其他都一样。

听到民间的流言,大家就迅速地传给伙伴,这是“乌鸦”们最拿手的事情。然而这一次的流言非常特殊,内给使们也格外小心,即使在伙伴之中,也是有限度地悄悄地流传着。可是,不知是否是上天有意,这个流言竟然传到绝望已久的我的耳朵里。因为长期蛰居,我的神经已变得非常敏感。看到乌鸦们不同寻常的态度,我本能的——或是天意的——有某种预感。我于是狠心花了很多钱,并送去了我的一根金簪,从一个乌鸦那里才买来这份情报。那名乌鸦,不但看在钱的分上,更因为我也就是孤独蛰居之人,不可能把秘密泄露出去,才放心大胆地告诉我。

“唐三代而亡,女王昌。”

这是多么富有冲击性的流言啊!

我想到这里,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带着椎心的痛楚,从心头掠过。我不由得尖叫一声。

“龙睛凤颈,正是贵人之极。这位小公子如果是女人,必能成为天下之王。”

父亲武士獲在病重时,从困难的呼吸中,吐出沙哑的声音,反复告诉我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变成轰轰的雷声,在我耳畔响了起来。

当时父亲为了向八岁我,说明袁天纲是何许人,以及要女儿记住他的预言,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并且不准我用笔记下来。

“用笔记下来,等于你心里打算把这些话忘记。这些话绝对不可以用文字写下来,只能铭刻在心。而且,绝对不可以说出来,知道了吗?”

父亲的样子,仿佛禁止我询问。幼小的我,以聪慧的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眼里充满温暖热切的光彩。我抿抿嘴,对着父亲用力点头。

父亲死后,我有好几次象念秘密咒文一样,在心里默念着这个预言。进宫时,这句话还鲜明地留在脑海里。尔后,命运的捉弄,使我无暇顾及,预言的魔力也渐渐淡了。出乎意料的残忍的现实,似乎是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使得我对预言的魔力产生怀疑,预言的影子也就一天比一天淡远。

这是令人头晕目眩的一大冲击,我感觉全身颤抖,无法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多日来失宠的谜,象积冻已久的冰,碰到春天的阳光,一下子就溶化了。

“唐三代而亡,女王昌。”

当然,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太宗把“女王”指向自己呢?一种超越理性的、天意的神秘直觉,充塞着我的心。

不久之后,冲击的魔力消失,我立刻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死神似乎一日日逼向自己,不是病死或自杀而死……是由最高的权力拥有者的一句话,立刻就要死……过去,我一直认为失宠之后,就这样老死后宫,是此生最大的不幸,正思索着如何避免……

“怎么可以任自己如此孤立下去?”

我挺身站起,眉宇之间出现无比的斗志。

几个月来如囚犯般的生活,使我无比消瘦,可是,也消除了我精神上的累赘。

“绝对不能使自己孤立,但今后也不能相信别人。同时,不能要求别人,更不能要求自己的宽恕。”

我私下对自己立下了誓言。

因年龄的关系,说话时仍有稚气的表情,然而我厉如秋霜的孤高的态度,却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形成。

我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靠别人的宠爱而生活,是多么的脆弱和危险!我又觉悟到:那些被呼为乌鸦的宦官和宫婢,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后者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和我的生活发生直接的关系。我第一次看清楚,在宫廷世界的最低层,负责宫廷全部人员日常生活的他们,所编织的情报网之大、之严密,已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感觉获得“新生”的我的心里,对他们那种没学问而品行低劣的人特有的韧性和狡猾,以及厚颜无耻的态度,也有了新的认识。

突然,有许多尚待研究的重大问题,进入了素来聪慧的我的脑海里,我的精神从无所事事的昏睡状态中苏醒,我的脑筋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盘旋着。

狭窄的房间里,我瞪着天花板的大眼睛,散发出了凌厉果决的光芒。

我在失宠的冷寂中坚信,天意既已迸发出了灿烂的火花,只要自己坚韧顽强地去努力,那灿烂之光,一定会成为熊熊之火。

“如果民间流传的‘女王’.真是指我的话,”我想,“为了适应老天降下的大任,我应该努力磨砺自己,有所作为,但不应过分依赖。”

此时,我分明记起《孟子》中的名言,便情不自禁地念诵出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要挺起胸膛接受天的磨难。”我顿时倍感自己有接受命运挑战的勇气。

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立刻意识到:“目前最切实的问题,就是了解皇上周围的详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要利用宦官的情报网——而且愈快愈好。

情报可以用金钱买到。尤其,对一群贪婪化身的乌鸦而言。我现在虽然已经失宠,但是仍旧拥有五品才人的官位,我的薪俸也照旧发给。在支付了餐费和其他杂费后,对目前已不需要打扮自己和其他宫人争奇斗艳的我来说,手头上还可存下相当数目的钱。况且,我手边还留有受宠期间,皇上赏赐的许多珍品,贵重的手饰,艳丽的布帛等。在进宫时,我的母亲杨氏为我准备了陪嫁用的一些嫁妆,也都让我带来了。这些加在一起,当前作战的基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搜集情报的同时,我知道我首先要恢复近期已经衰退的体力,并开始积极锻炼。

因为如果我万一在作战的过程中病死,那么对太宗来说,那可能是最安全也最省心的事了。

一想到太宗知道自己死去的消息,他那长满胡子,黝黑硬朗的脸上,将会呈现怎么样欢快的神情,我就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持健康地活着,万万不能病死。

于是我立刻开始活动。首先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过了中年,还保有一丝人性的宦官。

经过几天的努力,我终于找到了一次单独和这名宦官谈话的机会,先是简单地问候了他,再就是表现出感恩的样子,对他说:“平时承蒙您多方关照,至为感谢。”说着,为了表示一点心意,悄悄地塞给了他一些钱。

一般过了中年以后,宦官的老化现象就会突然显著,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身体不是瘦得象枯木,就是特别肥胖,脸上布满皱纹,乍看之下象个老太婆。这名“乌鸦”一下子呆住了,额头上的皱纹皱得更密,张大眼睛凝视着我。可能是他将我出乎意料的举动,看成是对于他们所作所为的讽刺。

平常,我们要求他们到外面买衣服,或做任何一件小事,他们都会以诈骗甚至半强迫的手段,向我们要许多钱。尤其当对方境况可怜,又不可能采取报复行动时,就会毫不客气的,连骨髓都要吸光。

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说:“承蒙您多关照”,并给了一大笔钱,这不是一大讽刺吗?即使不是这个乌鸦,换了别人也同样会感到惊讶不已。

经常受到轻蔑、厌恶的人,相反的,自尊心也病态地增强许多。宦官们脏肮的手法,显而易见的谎言、暗地里的谋略、残忍的个性等,都是除了物欲、升官之外,病态的自尊心所造成的。从失宠以后,我凭着多日来的经验,虽然不能完全了解,但也已经能领略个大概了。

这个乌鸦一阵惊愕之后,立刻以惯有的“面无表情”,将吃惊的表情掩饰起来。然后瞪着眼睛,细细地看我,似乎是想看穿我真正的心意。

这时候的我虽然消瘦了些,但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女,如花一般,正处于人生的春天。眉目清秀,脸色苍白,纤弱的身子甚至有着凄艳的风味。从某种角度看,也可说是哀艳吧!我那面带微笑,殷勤的态度和诚恳的声音,确有令人感动的力量。

宫人们有时也会主动地送给内给使少许金钱,但经常都是以施舍的态度。

这一次,一位美丽、年轻的宫人,能以平等的态度和自己相待,这名宦官不由得感激万分。

“谢谢武才人。”他立刻跪在我的面前,由衷地道谢,虽然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其他有关的宦官,同样以谦虚的态度送了不少钱,但是绝口不提需要什么帮助的话,也没有托他们办一件事。

宦官们在碰到能独占大笔钱财的机会,或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时,即使是最亲密的伙伴,也会毫不顾惜地出卖。这在宦官生长的环境里,已成为常规。但在平常,他们因为“赤贫”而不得不去势,变成“残废者”的共同不幸,使他们产生一体的情绪。又因为身为“残废者”,很奇妙的,他们在感情上也有脆弱的一面。触及他们深藏在内心的弱点,他们就变得非常容易感伤。

他们对我的态度,由冷酷渐渐地转为温和,就象冰雪遇到春阳一般,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此后,他们给我送来的食物不仅没有脏东西混杂其间,质与量也比过去高了许多。

我原本就健康的身体,很快复原了,脸上又出现了美丽的红润。

“真可怜,那么漂亮,而且还只有十五岁,就象囚犯一样被丢弃在这里,真是可惜啊!”

受过我好处的宦官们,都异口同声向他们的伙伴表示这种看法。

能如此掌握宦官的“心”,可以说这个时候,我已将操纵人心的手腕,运用得非常成熟。宦官和一般人不同,在将他们的“男势”切除的同时,也将一般的人情世故一起抛却。因此,能掌握宦官的心,也就更难能可贵了。

此后,许多消息已经开始主动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逐渐地知道,在自己失宠后,太宗对最小皇子曹王明的生母杨氏,宠幸非常频繁,还有那个徐才人和一个擅弹琵琶的宫人,而且三个宫人,彼此争宠,火药味十分浓,只是没有擦枪走火罢了。

乌鸦们捎来这些情报给我,在开始时,其实是带着几分同情和极大的好奇心,观察我的反应。

这个时候,已经不再冀望得到太宗宠爱的我,不仅没有显现嫉妒的表情,还泰然微笑,并不多嘴多舌,只是以谨慎的态度,听他们带来的消息,甚至还表现出和宦官共同以这消息打发无聊时间的样子。这种态度,使宦官们觉得我和他们是一体的,也就放心了。从此,宦官们就不断地供给我大大小小的情报。

在这些情报中,我最关心的,其实是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之间激烈的明争暗斗,文武百官也跟着分成两派,互不相让的消息。再就是太宗近来脾气暴躁、易怒,却又时常面带愁容的消息。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位皇子。以前虽然也有到内宫的机会,仅仅不过入夜后到太宗的卧室而已。

因为未曾见过他们,所以在我的心底,他们只是个抽象的存在。现在,由于宦官的情报,皇子和他们周遭的世界,突然活生生的展现在我的面前,扩大了我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