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自己也知道,这些事对我还是蒙蒙眬眬。经过失宠的痛苦后,却使我具有了清醒地观察周围事物的能力。

我想着,皇子间激烈的争执,和太宗不稳定的情绪,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这种情势,可能使太宗将我完全忘记。反过来说,不安定的情绪需要以鲜血安抚。我的情绪虽然稳定,但是内心还是烦躁着,因为我认为自己的生死,在这个时候仍然是不可预知。

后来,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安静地躺着,继而又想:即使太宗没有将自己忘记,皇子间的争执继续恶化,到了严重的地步时,太宗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处理一个失宠的才人了。如此,我就可以继续活下去。想好了这些,我的心也宽慰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样焦躁。

我已经恢复了健康的身体,无法再忍耐长期蛰居的生活,自然的,想要开始活动。左思右想,苦无方法可用来锻炼自己的体力。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中庭的角落里,有一架被人遗忘了的秋千。

据说,秋千原来是北方山戎,用来训练身体动作敏捷,兼做游戏的工具。春秋时代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在讨伐山戎时,首次带回中原,遂成为妇女们主要的游戏工具。

在春天或秋天,天气好的时候,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的年轻宫人们,常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面闲聊,一面玩秋千。到了夏天,四周都是房子,又没有遮阳的树荫,就没有一个人来玩秋千了。

我趁着留在掖庭宫的宫人们都在午睡的时间,悄悄溜到好久没有来过的院子里,站在秋千上。我并没有接到被幽禁的命令,也没有分配到任何工作,所以,随时都可以来玩秋千。可是,当着任务在身的宫女们面前,在她们的工作时间内,这种看起来很舒服的游戏,很容易使得她们心里不平衡,所以对目前的我而言,还是需要避免。

由于太久没有活动了,开始时,显得很生疏。但是不久之后,我就能晃动游刃有余,而且感到非常愉快了。我把自己的长裙用腰带撩起,用披在肩上的薄纱披肩,将头发束成一个高髻,露出内裤和云头鞋,就可以做较激烈的运动了。

炎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我一点儿也不在意。逐渐增加摆动的幅度后,秋千摆动时带起的微风,让我觉得好舒服,好爽快!

当秋千的吊索带动空气,发出风声,摆到水平线时,我的双手突然放开绳索,我的身体飘在空中的刹那,形成鲜艳五彩的虹,翻个斤斗,以美妙的姿态,降落在地上。

在走廊下站着或蹲着,好奇地看着我运动的内给使们,不约而同热烈地鼓掌。薄衫中已渗出汗水,我对他们笑吟吟的,显露着自己的宽厚和善良。阳光下,我的脸上渐渐地显现出活泼、年轻、健康的气色。

不久之后,许多宫人和内给使,宁愿牺牲午睡的时间,也来参观我荡秋千的特技。因为这里太寂寞了,有时候甚至是死气沉沉,所以他们几乎都是一群缺少娱乐和新鲜刺激的人们。

有几个年轻的宫人们,也来仿效我的妙技,可是究竟没有翻斤斗的勇气和技巧。自此以后,年轻而富有活泼的笑声从此充满了中庭。

这种情形维持了没有多久,我知道必须放弃在白天玩秋千的游戏。因年长的宫人们,认为院子的笑声、鼓掌声及嘈杂的声音,会妨碍她们的午睡。这是已经将我当做自己的偶像的宦官们,认为我的处境尚有危险,特别劝我放弃的原因。

他们本来就相信,我是因为某种事,伤害到太宗的感情,才会失宠。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以前受到太宗屡次宠爱时,表现出的那种近乎骄傲的态度。所以他们更相信这样的判断绝对没错。

于是,我决心每天都到内文学馆去。所谓内文学馆,就是为宫人设置的私塾。位置在掖庭宫的东北角,是后来的习艺馆,以及内教坊的前身。从宦官中挑选饱学之士一人主其事,教导宫人们的学问及其他的事情。

除前面提过的才人徐惠,是女学者之外,宫中偶尔也有在进宫前,就曾修习学问的人。但也只限于书香之家,或富家出身的子弟。一般的良家妇女,很少在入宫前读过什么书。

即使修过了一般课程,仍可利用闲暇继续研习。但绝大部分的宫人,对学问总是缺乏兴趣,只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设法得到皇上的宠爱,今天不行,就等着明天。

想到要回到以前无所事事的生活,真是可怕极了。我现在生活的信条是:“不管明天将发生什么事情,今天都要过得充充实实。”

听到徐才人的消息后,引发了我满满的求知欲。我认为自己现在没有什么任务,所以是最好的学习机会。谁也不敢断言明天不会死,可是对一个年轻、健康的人而言,整天想着死神,也真是受不了折磨和痛苦。

我来参加的,不是教简单的读书写字的初级课程;也不是教作文、书法、朗诵诗词的中级课程,而是高级的课程。经常来参加儒学讲习的,约莫有二十多名宫女,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过去在掖庭宫里,流传着一句话:“努力做学问的,都是失宠的人。”这是嫉妒有学问的宫人说出来的话,但也有几分道理。修习高等课程的宫人,毫无例外,几乎都是连一次受宠经验也没有的可怜女人。她们平均年龄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上。

包括嫔妃等地位较高的人在内,宫人的平均寿命,比外界的人要短。如果受到皇上宠爱,就会遭到别人的嫉恨,而自己也会嫉妒其他的宠妃。这种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象毒液一样,慢慢侵蚀着她们的身心,消耗她们的青春。如果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就会自怨自艾、自伤自怜,以处女之身,逐渐枯萎于宫廷。无法忍耐这种孤寂的,便会提早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能象鲜花一般,立刻凋谢的,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最难耐的,是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只是寂寞地看着晚辈,看着年轻貌美的嫔妃受宠的情形,愁眉不展,徒然增添岁月的痕迹,使她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而已。不仅在这里,连娘家那头也早把她们忘了。她们只是在黑暗的掖庭宫的一角,过着僵尸般的生活,只是被这个世界早已遗忘的一群白头宫女。

我们知道,许多唐朝的诗人,曾为后宫寂寞、老朽、哀怨的宫人,写下许多凄怨动人的诗句。可是,和现实的冷漠、凄惨比较起来,那不过是一幅空洞的画罢了。

除了因病不能自由活动的人以外,大多数的白头宫人都担任内给使的助手,挺着提早弯曲的腰带来的痛苦,担任庭内的打扫工作。另外有少数人,看到这种如僵尸般的生活,内心非常惶恐和惊慌,于是便想借着专心学习,使生活过得充实一点的,就到高等班来修习。从动机上来说,和我的情形很相似。可是,她们想从学习中,获得将来担任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等女官或女吏的机会,而我这个愿望能否实现还是个未知数。

在文武百官的世界里,有较高的儒学修养,对自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在宦官的世界里,学问甚至会成为升迁的障碍。他们所需要的,是如何迅速地超过竞争的人,获得需要的饵料;如何巧妙地避免危险,随机应变的机智;是如何巧妙运用文武百官所谓的“天下”,和他们对“残废者”的轻视,及他们的优越感,以获取实际的利益;要擅长鸡鸣狗盗之术,要知道如何阿谀与恐吓。

从这个方面看,有学识、有教养,在这个世界被视为“事端”,深受同伴们的厌恶和轻视。即使不至于如此,在这个深林暗处,弱肉强食的世界,儒教反而成为负担,使他们不能自由活动。所以,这般人不是成为内文学馆从九品下的学士,就是成为内侍监里最低级的书记,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他们如此好学,为什么会成为天下人都鄙视的“残废者”呢?生长于贫贱家庭的少年,不巧赋有适合做学问的头脑,在少年时代的某个机会里,被学问的魅力深深吸引。在这种情形下,想一面生活,一面学习的话,除了当宦官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当和尚,多少也需要一点资本啊!

在这种背景下的“学士”,反复教导一些简单的课程,一定非常无聊。在学的宫人,也有很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在这双方都是尽义务,又空气沉闷的教室里,能带来一点生机的,只有年轻宫人们的悄悄话,和银铃一般的笑声。也就是“闺中少妇不知愁”的景致。

可是,学士也不能随便制止或指责。她们之中官位最低的才女,也有正八品,而这位学士大人是从九品下。年轻的宫人们了解这种情形,更加有恃无恐。她们看到这位没有胡须的,满脸皱纹象老太婆的学士,以沙哑尖锐又奇怪的声音,正经八百谈学问,忍不住想笑。当然也就毫不客气地“嗤嗤”笑个不停了。

“脑子连麻雀都不如,只知道用肚脐眼和腰侍候皇上,你们这些懒惰的母狗!”

为了做学问,不得不切断“男势”的学士,除了在心里暗骂这些宫人以发泄外,又能奈何?

如果在高等班授业,由于她们都是自动自发想多吸收点知识,所以对学士们来说,兴趣也就高多了。已经有很好的儒学基础,又有强烈的求知欲,再加上年轻貌美的我前来就学,更使学士兴奋不已。

因为教学双方的热情合一,所以不久后我的显著的进步,使得学士大为惊讶。如鹤立鸡群一般,有如此优秀的淑女为学生,学士感到莫大的光荣。我除了研究儒学外,凡是能学到的东西,都贪婪地吸收。其中我特别热心学习的,就是王羲之的书法。因为我曾经听“乌鸦”说过,太宗对王羲之的笔法非常向往。所以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很短的时间内,我的那种婉转流畅的独特笔法、飞白,都有很大的进步。

除此之外,学士被我学习的热诚感动,基于我的要求,帮助我学习律令、及宫中的典礼仪式等。有时甚至自己的学识已不足应付,需要向担任现职的长官,或尚仪局的女官询问。这种繁忙对学士而言,已成为一种欢乐。在他的眼里,我简直是仙女下凡了。

在积极学习的过程中,学习的乐趣能使我暂时抛开埋藏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反抗的意识也薄弱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突然经过内侍监,再由掖庭局令,下给我一道命令,要我接受典药寮女医的诊断。

前面曾经谈到,宫婢中较伶俐的人,派任守护内廷门户的户婢。在从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特别聪明的人中,选出三十人,要她们学习医药,学成后,在掖庭宫内的另一栋房子里,为宫人或宫婢们看病,范围包括妇产、外伤、内疾等,及针灸治疗。

我很健康,但没有一个宦官对这道突来的命令感到怀疑。我看到把自己当成偶像的内给使们的忧郁表情,已敏感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正如我的猜测,女医的诊断是想确定我有没有怀孕。我面带微笑,以极轻松的心情应诊。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候。

但是在我的心中,却仍有几分意外与惊讶。每个人都想尽量忘记自己的不幸,以为这个样子便可远离不幸。自从失宠之后,半年多来,一直没有消息。我乐观地认为太宗已经忘了自己。我虽然不希望就这样在掖庭里虚度一生,但是我更希望能暂时免去死亡的恐惧,过一段平安无事的生活。可是,太宗并没有忘记我。

“万一怀孕了,”我从典药寮回来的路上想到:“当然要我堕胎,然后我……”

我知道,以前经常有宫人在堕胎后因无法止血,以致于在痛苦中死去。

我对太宗的执拗,打从心里已经愤怒。

我闷闷不乐,回到自己的房里。宦官一面替我倒杯热茶,一面自言自语说道:“自从武才人失宠以后,太宗严命:凡是应皇上宠召陪宿的宫人,不论等级高低,一律要在事先做好避孕的措施。”

“所以,你不要担心,皇上好象不希望再增加皇子了。”

我只是沉默,没有回答,心中却想道:“我的情况和这个不同。”

这一夜,我再怎么样都睡不着。在大家都入睡后,我悄悄地走到院里。

这个时候,已经是初秋天气,附近啼叫的蟋蟀们,似乎在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也沉寂了。三更的皎皎秋月,照亮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以前玩的秋千,在月光的映照下,黑色的影子静静地停在那里。

我轻轻坐在秋千的踏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万籁俱寂,除了偶尔传来的蟋蟀声和夜莺的声音外,安静得无一丝声响。

我自以为已把感情上的累赘,完全排除了,然而在这个沉寂静夜里,自己却感觉有一种无依无靠的空虚和孤独。

过去。为了怕自己懦弱,一直不敢想念的母亲的影子,也清楚地浮现眼前。母亲的三个女儿,都离开身边了。现在,一定在同父异母的哥哥——元庆他们冷酷的态度下,独自饮泣吧!很可能,母亲今天晚上也无法入睡,看着窗外射进的月光,在想念我呢。

今后会怎么样?从现实和客观的情形看来,我几乎没有一条“出路”!

想起来这些,两三颗泪珠,从我的脸颊慢慢流下。

“哭有什么用?”

我任由自己哭了一阵之后,用力甩了甩头,站起来。尽管处于没有“出路”的劣势,也绝不可承认自己失败了。照这个情况看来,如果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把一切都托付在那个预言之上了。今后,不论碰到什么困难,绝不再流泪。眼泪,只有需要融化对方的心时才能用。

我抬头望着银白色的月光。此时,如果有人看到这幕凄艳的情景,必以为是拜月的妖狐降世,一定吓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