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治哭累之后,面对父皇的遗体坐下,一派虚脱的神情。他似乎很难相信伟大的父皇已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想到这是事实,不觉得心中一阵空虚。再想想他要登上唐朝天子宝座的事,又使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只要天子驾崩的消息发表后,立刻会送进尼庵的宫人们,都惨白着脸,哭肿了眼睛。可是,我一滴泪也没有落下,因为我要尽快地处理一些杂务,根本没有哭的时间。在把点心送给茶不思、饭不想,坐在椅子上的太子时,我总是找机会和太子单独读话。
在如今已躺在灵柩里,过去的神射手的子嗣身上,我放射的箭是否能一箭中的呢?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非常有自信,在太子去长安之前,无论如何要知道有多少效果?并要让自己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变得更清晰。不能让懦弱的太子有这样的想法:“到目前为止,这是不可能的。”必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在被强迫送进尼姑庵之前,设法确实掌握太子的感情。
太子的样子,好象由于身心过于疲劳,昏昏然坐在椅子上,如果站着,早就会倒在地上了。
无忌在治的耳边低声说道:“陛下,去休息一会儿吧!”然后对侍立于后方的我点头示意。
我轻轻地行礼之后,走到太子身边,象对待幼儿一般,很温柔地从椅子上扶起太子。此时治犹如木偶一般,任由我带领着,走进寝殿边的房间。
这正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可是四周的人太多,宦官们立刻扶着太子躺在床上,由御医把脉,并侍奉汤药。
终于有了两人单独相对的机会。
治在稍微稳定后,也想和我单独相处。所以,在御医退出时,就挥手要宦官们也退下。
“现在轻松一点了吗?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和太子说话,现在让我先说一句。不久太子就要到长安继承皇位了,那末,卑贱的侍女马上就会被太子忘掉…·”
“我怎么会忘了你?”治将喝完的药碗,放在我捧着的金盘子里,以低声但出乎意料的口吻说道:“想忘也忘不了!”
他的语调非常真实。但不能让他只把这件事当成回忆的一部分。
“我不久之后就要到尼姑庵去了!”
看到珍珠般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太子的眼里也涌出泪水。“相信我!我们的关系绝不会到此为止。不过,你要暂时忍耐, 罢了,等我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以后,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这话是真的吗?不是我不相信。因为常言道‘纶言如汗’,但即将登基为天子的人说的话,我由衷相信。”
我以含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太子,以肯定的口吻说道:
“这是天子的誓言。”
“对!这是天子的誓言。”
声音虽然很低,但很肯定。 被所爱的女人全心全意的信赖,这种身为男人的荣耀,以及身为天子所具备的力量,第一次涌上心头。太子握住了我端着金盘的手。
“太子的情形怎么样?”
听到无忌询问宦官的声音,以及渐近的脚步声,我迅速地给了太子温柔一握,然后立刻端着盘子,向房门走去。在门口对治凝神一望,面露微笑。虽然是嫣然一笑,但好象把自己的意志传播给对方似的,显得那样坚定。
国家的大事不容稍废。六月一日,太子治宣布遗嘱,在先王的灵枢前即位,是为高宗。
服丧中的长安,尽管在盛暑的阳光下,人们依然觉得暗云四垂。百官们都在暗中思索:随着太宗贞观时代结束,将来是个怎样的时代?
八月十一日,举行先帝大葬之典。一生丰功伟蹟的太宗,于贞观十年十一月去世的长孙皇后同葬于昭陵。
发表先帝大丧的同时,在失去主人的翠微宫里,宫人们分成两组,一组回掖庭宫,一组往尼姑庵。这些宫人们都哭着互相道别。不管我们到哪里,我们的前途都是一片暗淡,只有坐以待毙罢了。过去互相反目、嫉妒的人们,如今共同在悲惨的命运下,除了互相拥泣外,又有什么好办法?
不久,只带着一些琐碎的东西的宫人们,被驱上几辆破旧的马车。当马车离开翠微宫时,车里的人悲切的哭声,和渐远的车轮声,长留在人们的耳里。
包括我在内的数名宫人,被送到长安的感业寺,马车也从掖庭宫送来了一批先帝曾宠幸过的宫女。
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垂着头走进感业寺的宫人们,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举行落发仪式,表示以前后宫的生活到此已经正式结束了。
正堂乌黑光亮的佛像前,供着比平时更多的香花。前面排列着五六张小椅子,宫人们在后面列队站着,由一名年纪六十上下,象男人般健壮的老尼姑,向大家说明剃度应注意的事项。
“各位在过去,身着绮罗,夜眠玉楼金殿侍候大唐皇帝,的确很辛苦。由于皇帝驾崩,今天和大慈大悲的我佛结缘,皈依法门,贫尼在此为各位祝贺。今后,为不辱大唐皇帝的英名,各位应痛下决心,斩断浮世一切烦恼,在此用心修炼。”
说完之后,由站在宫人身后的老一辈尼姑读经,开始落发。每次有五、六名宫女坐在小椅上,解开高耸的发髻后,丈余长的黑发,象哀怨的巨蛇,盘旋在后背的白衣上。头发剪成象幼童一般后,由一名尼姑送来有架的水盆,另外一名尼姑就用水润温头发,由老尼姑在每个人的头上,做出剃发的样子后,立刻有五、六个尼姑,以熟练的手法,将他们一个个把头发剃光。
事到如今,宫人们只有任她们宰割。可是,剃刀在头上滑过,看到自己黑发落地的刹那,都不由得流下了悲凄的眼泪。
感业寺的日常生活,比后宫还要严格。如果将后宫比喻是华丽的牢狱,这里就是埋葬一切生存希望的坟墓。不但不准外出,也不准会客,吃的也是非常简单的蔬菜。一旦落发之后,就是以前地位较高的宫人,也得不到特别的待遇。
为了不将宫中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天子寝殿里的秘事外泄,这些活的证人,需要严密地和社会隔离。这种情形就像活的殉葬品,旧宫人也可以说是活的明器婢子。所谓明器,就是陪葬物;明器婢子就是女佣,也就是陪葬用的侍女人形,用来代替古代的殉葬者,在另一个世界,服侍高贵的死者。
由于一切的生活希望都被断绝,有些人逐渐产生精神异常的现象,被监禁在单独的房间,不久就发疯去世。也有的人因营养失调、运动量不足,或忧郁致病,在得不到适当治序的情况下死去。也有人自缢身亡。可是,对于想尽快淘汰一些“多余者”的管理人员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从后宫时代就严格克制自己的我,对这里严格的戒律,粗陋的食物,并不会感受到太大的痛苦。其至于可以说,我已从稍有疏忽就会死亡的危险中逃了出来。其他的宫人不停地哭泣、唠叨,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驯服后,连相貌也都变得象陶瓷女佣了。相反的,我却越来越不甘于过这种活明器般的生活。从这个坟墓爬到地上唯一的希望,就在新帝身上。可是那名懦弱的青年能不能救我?象这一类的几乎无用的自问自答,日夜折磨着我。
如今,连个秘密联络的方法都没有,在和一切都隔离的生活中,日夜被焦躁不安的情绪煎熬着,即使在心中念千遍万遍的“忍”字,也难减轻身心的痛苦。
旧宫人们忽然发现,在后宫时以冷静和耐性著称的我,当了尼姑之后,变得非常焦躁,她们对这个转变非常惊讶!
“焦躁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时,其他的人也同声附和:
“到如今,哭哭喊喊也不能改变命运啊!”
“又不是她一个人痛苦,太没出息了!”
在后宫时,大家敬佩我那种超越常人的忍耐,现在的我却成了她们嘲弄的对象。
人本来就是残忍的动物。从此以后,我就成为旧宫人们发泄情绪的对象。在嘲笑和攻击武才人的行为中,这些新尼姑们觉得对自己命运的悲痛,似乎减少了许多。
这种轻蔑、嘲笑、恶意的捉弄,刺激了我原有的不服输的精神。我认为,首先要使自己脱离这种焦躁的障碍。长期的后宫生活,已使自己习惯“天地之间,唯我孤独”,根本不必管那些落发后的殉葬宫女,对自己或爱或仇。
由宫人变成的尼姑们,除了照应自己的生活外,不必做任何工作。不久之后,我主动地去接近担任事务工作的尼姑,尽量帮她们做点打扫庭院、整理花卉之类轻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