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行头儿
——小镇传奇之四
小镇有煤河有铁路,于是就有了往火车和船上装卸货物的活计,干这项活计,叫“扛脚行”。
所谓“扛脚行”(Kang),一是“扛”,即用肩膀扛货物,少则百斤,重则千斤,那时没有机械,全部是用人力在装卸搬运;二是“行”(xíng),即步行,扛货物的人要扛着货物上翘板,一步一步地把货物扛到船舱或车厢里。
装卸工为一个群体,自然得有组织,有领导,人们管负责装卸工的人叫脚行头儿。当脚行头儿可不简单。第一要有力气,应该是扛脚行中最有力气的人。第二要有计谋,能应对。最主要的是要为扛脚行的人说话,谋取利益。但要想当脚行头儿需经过比赛,这有如过去说书唱影中的比武大赛。那就是看谁有力气,要服众。因为扛脚行是动力气的活儿,而不是靠耍嘴皮子。
这些扛脚行的人都是有力气的人,几百斤扛在肩上,在翘板上往来如梭,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小镇车站扛脚行的人有30余人,有活儿就干,没有活儿就在脚行下处歇息。脚行头儿叫杨大力,名如其人。个头儿有一米八九,面如重枣,络腮胡,光头,声如洪钟,如关老爷的马前护卫周仓。他虽面相虽吓人,但人性好,力气大,身大力不亏。想当初,他当这个脚行头儿一是比出来的,二是大伙选出来的,大家对他心服口服。
自小镇有了车站以后,站长李大头看着这一群扛脚行的人,决定选出一个能领导他们的人。李大头是衡水人,被派到小站当站长,于是举家落户小镇,住在铁路工房。他豪侠仗义,在小镇有很好的口碑。他看上了杨大力,又怕众人不服,于是告诉扛脚行的众人,明日在货场选扛脚行的头儿,谁都可以参加。
第二天,扛脚行的人齐聚货场,镇长也到场。有人早在一节车厢前搭上翘板,货场内放着一垛待装车的粮食包。
李大头对众人说:“老少爷们儿,今天选脚行头儿,愿意参选者参加比赛,我和镇长当评委,大家当见证人,比赛的条件就是扛粮食包。”
李大头话音刚落,从人群中走出三人:杨大力、三疤瘌眼、二憨头。扛脚行的人几乎都有外号,平常人们都不叫大名,直呼外号。杨大力的外号叫杨大个子。三疤瘌眼是个车轴汉子,二憨头犹如一扇门,肩宽腿短胳膊长。这三个人是脚行里最有力气的人,在脚行是三足鼎立。
李大头看三人从人群出来站定,抚掌说道:“好!咱们就先从两个粮食包扛起吧!”
于是,他唤出两个搭肩的人。此时,三疤瘌眼、二憨头把垫肩放在肩头,准备扛包。杨大力却没有动,插着胳膊看着二人动作。搭肩的人在他们的肩头各放两个粮食包,于是两个人从容上了翘板,把包扛进车厢,扔在车厢里,里面有人码好。大家看着,没有人吭声,其实那时扛脚行的人都能扛起两个粮食包,这不足为奇。搭肩的人又在三疤瘌眼和二憨头的肩头放上三个粮食包,他们依然扛进车厢,但显得有些吃力,杨大力依然没有动。搭肩的人又在三疤瘌眼和二憨头的肩头放上四个粮食包,此时三疤瘌眼虽然还站立着,但已经迈不动步。二憨头哆里哆嗦、颤颤巍巍地上了翘板,却再迈不动步了,也只好作罢。杨大力此时方出,让搭肩的人往自己的肩上放了五个粮食包。
“哇呀!有1000斤啊!”大家惊讶地叫出了声。李大头没有出声,他知道杨大力的力气。只见杨大力迈步上翘,翘板嘎吱嘎吱地响,三疤瘌眼和二憨头立刻在翘板两边扶定。待到车厢门时,车厢里码粮食包的人赶紧一包一包接过。
众人见状,鼓掌叫好:“好哇!杨大力,大力神!”
此时,杨大力双手抱拳,向众人致谢,并向三疤瘌眼和二憨头说:“承让,承让!”
从此,小镇脚行名声大噪,从山海关到天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此,杨大力当了脚行头儿,三疤瘌眼和二憨头则当了他的左膀右臂。
小镇脚行虽名声在外,但树大招风。忽一日,有人把请柬放到了李大头站长办公室。李大头一看是列车的车长带过来的,是汉沽盐场扛脚行的邀请车站扛脚行的到那里比赛。汉沽盐场归属长芦盐场。那时的长芦盐场是我国四大盐场之一,由汉沽盐场、大清河盐场和南堡盐场等组成。其中,汉沽盐场历史最为悠久,前身为设立于后唐同光三年(925年)的芦台场,芦台场所烧造的盐砖,为明清两代皇室唯一御用盐砖。李大头让人找来杨大力,问他怎么办?
杨大力笑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接受邀请!”
“听说那里的扛盐包人非常能干啊!”李大头有些不淡定。
“您就把心放进肚子吧!”
于是,杨大力带着三疤瘌眼、二憨头等10人前往。到了汉沽盐场,那里的人早已准备好,敞开了两节车厢的车门,搭好翘板,准备装车。此时,汉沽盐场的人已经赢了一步,因为他们是以逸待劳。杨大力等人顾不得坐车的疲劳,准备比赛。汉沽盐场的人知道杨大力等人的神力,但不和他们比力气,而是比速度。即每家出10个人,30吨的车厢谁先装完谁先赢。那些扛盐包的人被人称为“盐驴子”,被海风吹烈日晒,练就了一身铜钱厚的骚皮,加之出汗,一身盐碱。那盐包比粮食包沉。这些“盐驴子”面带鄙夷,出来10个人,2个人搭肩,8个人装车。这些人也有些功夫,扛起盐包往来如梭。看了一会儿,杨大力与三疤瘌眼、二憨头等人耳语,大家微微一笑,于是每个人用胳膊夹着两个盐包装车。“盐驴子”一见,立刻傻眼了。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一次装8包,而杨大力他们装20包。“盐驴子”们也非常爽快,立即服赌认输,并在酒馆里宴请来人,从此结下友情。待杨大力等人回到小镇,李大头和镇长等人早在小镇饭馆摆下宴席,宴请众人。
再说日本侵华,占领了北宁线,于是小镇也来了一个日本人当站长,李大头为副站长。李大头本不想干,想想还有杨大力等一群扛脚行的人靠扛大个儿养家糊口,就留了下来,也多少对他们有个照应。这个日本人倒也不是凶神恶煞,挺文雅的,喜欢字画古玩。俗话说,玩物丧志,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车站上,全交付李大头管理,有时还招呼李大头喝清酒。有一天,这个日本站长的朋友来到小镇,听说了脚行的故事,非要与杨大力等比试较量。这个日本人是个武士,喜欢摔跤,有一身蛮力。他知道自己扛货物上翘不行,于是就在平地比赛。不知道,他让日本站长从哪里弄来一截铁轨放在货场。这个日本人摸着仁丹胡,面对扛脚行的人十分蔑视。他叉开双腿,弯腰抓住铁轨的上沿,提到胸前放下,再向众人招手,意思是谁来试试?自然是脚行头儿杨大力出战。杨大力双脚站定,一弯腰把铁轨举过头顶。大家高声欢呼,日本人气急败坏,抓住杨大力要摔。他哪里知道杨大力是武术世家出身,没有一个回合,便把他撂倒了。日本人破口大骂:“八嘎牙路,死啦死啦地!”
李大头上前拦住,忙和日本站长把这个武士拉回站长室,并好吃好喝宴请他一顿,说了许多好话,末了还给了他一幅画才算了事。但此事霎时在小镇传开,大长了小镇人的志气。
却说这一天,扛脚行的人们正在装卸,忽然看见一辆毛驴车拉着几个粮食包进了货站,日本站长和李大头跟着,还有两个日本兵押送,并让扛脚行的人们远离,只留下杨大力。“这是怎么回事?”李大头悄悄与杨大力耳语:“这是王兰庄北大海产的胭脂稻,要送往长春,给新登基的溥仪和管他的日本老子吃。你一个人装车吧!”
“他妈的!”杨大力差点儿骂出声来。他知道这胭脂稻的是产自离小镇5里远的王兰庄镇,是全国独有的一种红稻米。在王兰庄庄北有一水淀,叫北大海。北大海水边有一块地产胭脂稻。这种稻米因味腴、气香、微红、粒长,煮熟后红如胭脂,“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被称做胭脂稻,民间也称“三伸腰”。即红稻米煮熟后,可以再回两次锅,米粒不但抻长了,味道还不变,清香盈口。过去因是皇宫贡米而闻名遐迩。不知日本人怎么知道的,竟强征了大米,还要给卖国求荣的溥仪吃。待装完车后,等待编组,夜间拉走。夜黑了,杨大力悄悄地走到街中心的酒馆,与酒馆伙计耳语几句。伙计出了门,不大工夫,便领了一个人过来,这个人是令这个区间的敌人闻风丧胆的区小队队长李保本。杨大力向他说明情况,告诉他这节车厢编组后离开车站的时间,以及这些粮食包与其他粮食包的不同之处。二人商定在小镇与河头(胥各庄)之间煤河的甩弯处,等车减速后动手卸胭脂稻的粮食包。李保本匆匆离去,抓紧准备。到了第二天,李大头告诉杨大力胭脂稻被截了,日本站长被上司一顿臭骂,差一点儿被撸。听罢,杨大力与李大头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天傍晚,暮色苍茫。杨大力正要回脚行下处,忽然见一列火车进了车站内,不知何故?他从车首走到车尾,未见异常。等他再回到列车的中间时,却发现一节闷罐车厢的车门被打开,见有几个日本兵向外张望透气,并手拿着肉罐头和酒瓶,吃着喝着。他很是诧异,悄悄找到李大头问个究竟。
李大头悄声悄语地对他说:“这是开往天津的列车,里边有一节闷罐车装着轻重武器,有日本人看守。因为前方芦台一带有铁路被破坏,正在抢修,估计夜间发车”。
杨大力悄悄离开车站。此时夜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有车站的信号灯变幻着颜色,给小镇注入一些活力。他来到酒馆,等待李保本的到来。
李保本匆匆赶来:“老弟,有情况?”
“有!”杨大力向他说明:“我们要把枪支截下来!”
“怎么截?”
“你们在赵鸡翎庄的弯道处埋伏。待夜里我悄悄爬上车顶,随车而行,等到那里时我从外面把车厢打开。”
“好!”夜深了,杨大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这节车厢的车顶,等开出车站不久便落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定。到了赵鸡翎庄的弯道处,车速减慢,李保本等人飞身上车。杨大力与李保本合力打开车门,朝里面突突了几梭子,四个看守的日本兵瞬间毙命。李保本等人从车上卸货,人们在下面争相搬运。
李保本对杨大力说:“兄弟,日本人肯定要严查此事。你恐怕已经暴露,不能再回车站了。再说你也没有家口,与我们一起走吧!”
杨大力答应了,与李保本等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