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吴禄贞去滦州,比张绍曾晚了一天。这一因路途遥远,他的六镇驻扎在保定,来滦是千里迢迢;二因命他率军参加永平秋操,虽是给了个“东路军副统帅”,却毫无指挥权。自古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儿有一切尊从皇庭大内之命的道理!

他中等身材,淡眉细目,一身戎装,显得精明强干。上了火车,他郁闷不乐,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北洋二镇、六镇和新建二十镇同属会操东路军,他还兼东路军副统帅。他所统领的六镇驻在保定,参加会操全镇得由保定跑到奉天,再由奉天折回滦州,往返徒劳。最令人气愤是会操内定“东军必败,西军必胜”。东路军是汉人,西路军是满人,汉人就得败给满人。接到载涛的来电,他本想回电拒绝,会操诸事均有内定,一切按皇家意图办,有什么可面议的!但又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惹恼载涛,事情会更糟。他少年就蓄志革命,当革命党人唐才常发难汉口时他那时正在日本学习士官,闻之奋起,潜身回国,声援革命。后来唐败被杀,他只好再次循入日本。学成归来,投效东三省,得操军权,曾督办延吉边务,锐力革新,精干明敏。他早想借机举事,推翻帝制。这次来滦州,若有机会,也可一展抱负。想到这些,他才登车来滦。

吴禄贞坐火车千里奔波,腻味得要命。到了滦州偏凉汀火车站,下了车就伸胳膊踢腿,蹦了几蹦,嘴里说着“捆死我了,腻死我了”。两个亲兵看着他咧嘴直笑。活动了一会儿,一个亲兵叫来两辆洋车,“将军,上车吧。”

“上车?上车干啥去?”吴禄贞问了句。

那亲兵莫名其妙:“去见大帅呀!”

“不急。好不容易来一趟,逛逛街再说。”

时近中午,街面上人来车往,摩肩接踵,饭铺煎炒烹炸,香气扑鼻。小吃摊、茶点案为招徕顾客叫喊连声,卖药、耍猴、相面的也招摇过市。吴禄贞早就听说滦州有两宗特产:花生仁和狗肉。滦州一带因沙地较多,盛产花生,每年花生熟后,晾干剥仁,用八沿大锅炒熟,洒上佐料,成了又香又脆的五香花生仁。东至沈阳,西至京津都争相来滦州购买。滦州一带山多匪多,家家养狗护院报警。富户人家,养狗成群,在三九隆冬将狗宰杀,那毛皮油光发亮,铺在雪地里都不沾雪,做成狗皮褥子、狗皮帽子和狗皮大衣,进山狩猎,多冷的天也不怕。尤其是那狗肉,放进大锅,架起柴火,放足佐料,慢慢地炖,四邻都闻到狗肉香。熟后捞出,软而不烂,香而不腥,是就酒下饭的好菜。这次来滦州,不能不尝尝狗肉,他见街边上有个卖熟肉的小摊,走过去问:“有狗肉吗?”

“这正是狗肉,先生闻到香味了,来二斤尝尝?”摊主笑望。吴禄贞忍不住先捡了一小块块,丢进嘴里,嚼了几口,不由得赞不绝口:“好香!好吃!那就来二斤!”

他又问摊主:“这有卖花生仁的吗?”摊主一笑:“我这儿的摆摊的,卖的吃食都是下酒的好菜。您看哪儿!”摊主扭头示意吴禄贞。吴禄真一看右边不远,果真有个花生摊,走过去抓了几粒,慢慢地嚼嚼,又夸奖道:“滦州花生,名不虚传!”花生摊主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位爷是个买家,也笑着冲吴禄贞拉起了近乎:“先生好口头!一品就尝出了这是滦州花生!咱们这儿的滦州花生,那可是京东一绝呀!几位约(读yao,称重量)点儿带着,回去慢慢吃,抱你越吃越馋!”吴禄真一向大大咧咧的爽快,说了声:“是吗?我倒要试试这越吃越馋的滋味儿!也来上二斤!”身后卫兵接过狗肉、花生,给了摊主银子,吴禄贞就东张西望起来。花生摊主笑着向吴禄贞一指:“先生往东瞅,那边有个天天酒馆。” 吴禄贞一愣,随即笑道:“行啊!你们滦州老呔儿的机灵,怪不得名声在外呢!”大手一挥,带着卫兵奔了天天酒馆。

从酒馆出来,吴禄贞心情大爽,带着醉意上了洋车,叫车夫直奔第三师范学校。

到了学校前门口,吴禄贞下了洋车就往里走,他三人身穿便衣,被门岗拦住。亲兵给门岗看了帖子:“快去禀报大帅!第六镇统制吴将军到。”门岗没动,只冲着门房喊了声:“第六镇统制吴将军到——”意思是叫门房里的人快去禀报。门房里出来个小个子军官,上下打量着吴禄真问:“你,就是吴禄贞?”

“怎么,我不像吗?” 这话说的,让吴禄贞心里有点不悦。

田献章早就听说过吴禄贞的大名,他与张绍曾、蓝天蔚一起,被人称为“士官三杰”,名噪东瀛,忙毕恭毕敬地说:“大帅就在二楼,将军请!”

二楼侍卫又查看了吴禄贞的帖子,喊了声“吴统制到!”良弼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张绍曾。良弼伸手相搀:“绶卿(吴禄贞字绶卿)辛苦!”吴禄真随即寒暄:“良大人辛苦。绶卿给大人请安了。”张绍曾则和吴禄真紧紧拥抱,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三人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学,良弼还是吴禄贞任第六镇统制的保举人,此时此地相逢自然亲切万分。稍事亲热,二人忙领吴禄贞来见载涛。

载涛起身相迎,寒暄几句,吴禄贞开门见山:“大帅召属下远道而来,不知有何紧急军情与卑职面议,恭请示下。”

载涛端详着眼前这个东军副统帅,三十岁左右,没穿军装却备显军人气质,不怒自威,不禁有了几分喜欢。没回答对方疑问,便亲切地开口:“耳闻绶卿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聪明好学,才华出众。与张统制,蓝协统并称‘士官三杰’。可有此事?”

吴禄贞似丈二的和尚,纳闷地说了句:“大帅哪里话来,在下惭愧了。大帅要密议军情,可这儿”

载涛不由赞许:“快言快语!好!军情尚不急议,我且问你,在日本可曾见过任公?”

任公,梁启超!他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吴禄贞头脑机灵,索性顺腾摸瓜,探探他究竟何意:“大帅,莫非要在下去捉拿这个朝廷钦犯?”

载涛心里更增了几分欢喜,看来这三杰之一的将才是效忠朝廷的:“大军秋操之际,本帅怎能节外生枝。其实,我很仰慕任公,想知道任公在日本的情形如何。”

吴禄贞明白,载涛的真实意图还没吐露,须继续试探下去:“这个嘛,在下略知一二。任公在日本生活虽是窘迫,然时时惦念国家,忧虑大清。任公痛恨宫廷权贵腐败无能,奸贼误国,致使国家被列强瓜分,现已千疮百孔奄奄一息。可叹任公啊,时至如今两宫升天,袁世凯废黜,仍无人为任公昭雪!看来任公只好葬身海外,死不瞑目了。”

一席话勾起了载涛的伤感忧愤:“可怜国家栋梁,忧国忧民励精图治,为行变法图强竟落得漂泊海外、有国难归。”

吴禄贞假戏真做继续演戏:“既如此,大帅何不奏明太后、摄政王,为任公昭雪,恭请任公回国?”

载涛苦笑一声:“我虽有心,却无此力。”

良弼见时机一到,插了一句:“大帅召将军来,正为此事。”

吴禄贞假装一愣,“这,与在下何干?”

“将军必有所闻,当今摄政王是大帅亲五哥,弟兄五人和太后都想除掉袁世凯。可是,庆王、那桐等袁氏死党实权在握,从中作梗,未能诛杀袁氏,不得已将其罢黜。如今天赐良机,我们必须抓住,不可错过!” 良弼信心满怀地说。

吴禄贞已有所悟,载涛要借秋操做文章,但仍装作不懂:“良机从何谈起?有了良机,能诛杀袁世凯吗?”

良弼压低声音:“借永平秋操之机,鬻拳兵变,辅助大帅夺得朝政。那就不只是杀袁的事了,朝廷一切病垢都不在话下了。”

吴禄贞这才明白,载涛押宝的宝底在这儿,要自己助载涛一臂之力,不经意地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使载涛等三人紧张地观察着吴禄贞的脸色。吴禄贞坦然一笑:“这等天大之机密告知禄贞,不怕我做第二个袁世凯吗?”

载涛暗暗赞叹,此人好个机敏!话已说明,就推心置腹了:“将军为人我素有所知。此事我抛开了二镇段祺瑞,支走了田献章,可知我深信你二位将军。”他看了看张绍曾接着说:“二位将军意下如何,敬请明言。”

吴禄贞暗想,我不仅辅助你,更要利用你!便立时应了载涛:“大帅既然不疑禄贞,禄贞也就直言相告,卑职认为大清非变革不能得救。难得大帅有此雄才大略,自当辅佐。有何差遣,尽管下令就是!”

载涛三人这才释然。张绍曾忙说:“绍曾仅早到一步而已,你我共尊大帅之命,力挽狂澜吧。”载涛兴奋异常,“好!此事就此议定:两军会操之后,二位统制即刻发起兵谏。吴将军回师保定,张将军原地驻扎,成犄角之势威逼北京。我禁卫军在京中做内应,京中再有善耆等老臣暗助,大功可成矣!”

良弼插话说:“上陈兵谏的条款纲要由任公拟定,定好之后派人送来。一伺送达,大帅即刻告知二位。”张、吴二人点头称是。良弼看看载涛:“大帅,既以议定,二位将军应赶紧回去,以避朝中耳目。戊戌之血,犹在眼前,教训惨痛啊!”载涛随即叫亲兵安排马车,送他二人去火车站。

吴禄贞来去匆匆。两个老同学同乘马车一路叙旧,实在难得。一会儿,他忽然问张绍曾:“敬舆,你主张立宪,还是赞成共和?”

张绍曾有点儿怪异地看看吴禄真:“我们追随大帅兵谏立宪,你怎么提起了共和?”

“孙中山主张学西方共和。很多人都认为这才是救国之路。”

张绍曾不以为然:“这也救国那也救国,有人搞过洋务救国,到头来怎么样了?我们和西方不同。中华还是得有皇帝。没了皇帝大一统,一盘散沙,诸侯混战割据一方,岂不更糟!”

“未必吧。”吴禄贞一笑:“咱不说这了,说眼下。万一大帅的妙计失算,你我既然决意救国,总不能就此罢休啊!”

张绍曾也笑了:“还是你鬼心眼多,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此事还需仔细斟酌。”

吴禄贞附耳张绍曾:“如若兵谏失算,你我就同时起义,夹击北京,届时密约南方革命党也起义呼应,一举推翻帝制,建立共和。闹,咱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张绍曾吓了一跳:“闭嘴!大帅筹谋周密,不用你我操心冒险,万一兵谏不成,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再说吧。”

张绍曾、吴禄贞走后,载涛良弼二人沉浸于兴奋之中。回忆着对他二人的面测,载涛着实满意,尤其对吴禄贞更是欣赏:“张吴二将可比‘哼哈’了。”

良弼笑了:“‘哼哈二将’之比不妥。可比作大帅鲲鹏之两翼!”

载涛指指良弼,“那,你呢?你就是我身边的卧龙了!”谈笑之间,侍卫进来报告:“朱大人派人来报,龙棚现已完工,敬候大帅前往查看。”

“真是双喜临门啊!”二人不约而同叫了一声。载涛吩咐侍卫:“派人回报朱大人,本帅明日就去查看龙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