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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许广平的华丽转身(一)(4)

到底啥色彩,又被谁利用呢?且看许广平1946年的回忆文章:

有一句话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已经二十年了,还是像刚听到过的一样新鲜,因为那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那时是“三一八”惨案的前一年,我还是学生,为了寻求光明,向各个敬仰的革命领袖请教,遇到一位党国伟人,他说:“你们尽管去(请愿)好了,就是有些牺牲,打什么紧?你看黄花岗上有你们没有?”惭愧,的确没有。而未了一句的沉重有力,就如同石工把铁器敲到石头上那么响亮深刻,至今也还是在我心的深处敲下一道创痕。有的人倒不一定为了想睡到黄花岗上而努力的,像我就是极好的例子,所以至今没有死掉。

但是按许广平晚年回忆,说辞又变:

我们无所惧怕,因为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一切群众运动都有党的领导,我们的学生运动也成了这个群众革命运动中的一部分。……也有国民党的短视者。我和刘和珍去请教他时,他却这样“鼓励”我们:“你们干,放胆地干好了!你们看,黄花岗有没有你们妇女在内?!”我当时即想:原来他认为我们闹革命是为了要在黄花岗上争一席之地!从此,我们对这位先生再不去请教了。

一会儿说人家“党国伟人”,一会儿又说人家“短视者”;一会儿说是共产党领导,一会儿又说是国民党怂恿,不管如何说吧,这个时候的鲁迅,倒更像是许广平的炸弹壳。两人的信件中,鲁迅信尾落款的老师,加上了引号;许广平的抬头,已称鲁迅为“嫩弟”“嫩棣棣”,这叫革命调情两不误?

7月31日,许广平还在《莽原》上发文埋怨:“谁都知到某校风潮发生了半年多,而大家不管。这是中国人不负责任,互相推诿的一件最好不过的证据。”

确实是中国人不负责任,有那想负的,也要被你们打倒,再踏上几只脚了。

这个时候,杨荫榆已呈请教育部决定解散女师大学潮中最坚定的四个班。8月1日即率军警入校宣布执行,校内这时留有四十个学生坚决不走,双方自然又是一番冲突。用刘亚雄的回忆,是北京学联组织北京各校进步学生前来支援,“他们募集了一筐筐面包和西瓜从墙上扔过去,终于挫败了杨荫榆的阴谋”。

看到这里,你不得不承认北洋政府军警的窝囊,就几个丫头片子,扔几个西瓜面包,你们就顶不住了。

按学生自治会负责人之一、许广平同桌、同为国民党员的吕云章的回忆,她们上面有人:“我们虽然仅二三十人,但是支持我们的后台却都很重要,八大学的联合会、舆论界和国民党”。这个自然,国共两党正蜜月中,舆论界和学生联合会也由他们操纵。其它不说,只说吕云章对学生联合会评价曰:“学生联合会,一方面是主持正义,一方面也是交女朋友的好机会。我们虽然没有伙食,但是慰问我们的人太多了,各大学都送来礼品、面包、水果毫不缺乏。可是一听到警察来了,这些同学都逾墙而逃,也很可笑。”确实可笑,吕云章和张平江两个国民党籍的学生去党部接受指示,江绍模跟她们说:“听说杨荫榆又要带军警到学校去,你们要鼓动同学往前冲,制造惨案”。吕云章说张平江当场答应了,但她认为不妥:“造血案固然可以把事件扩大,但是死亡的同学也不得不顾及”。商量许久,张绍模取消了这个办法。但是共产党那边似乎执行了,吕云章说杨仅是带着军警在学校巡视了一番,“有几个同学(后来知道她们是共产党)往前冲了一下,只把腿伤了一点,也没有造成什么了不起的惨案。”

事后这帮同学开会,商量出这么一条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如果警察来捕我们,我们二三十人就集合在一个小楼上集体自杀。其实所准备的药都是假的。”

看到这里我笑了,杨荫榆女士,你都面对的什么人呢?趁早歇了吧,你玩不过她们的。

8月2日,杨荫榆下令女师大全体教职员工离校,学校瘫焕;8月3日,杨荫榆在报上发布《致各界声明书》。激进的支持学潮的社会舆论自然上占上风,杨荫榆决定辞职,8月4日的《晨报》上,杨萌榆发表了辞职感言,从此在人们视线中消失。其实杨荫榆在一般学生眼里,不过是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做事认真、严以律己又待人严苛的人”。可惜,她与那个亢奋的时代太不相合了。

杨消失了,章士钊还在收拾烂摊子。8月10日,教育部正式下令停办女师大,另成立国立女子大学。舆论自然还在造反学生一面,且驱杨运动改为驱章运动。8月19日,教育司司长刘百昭亲自带领军警前来接收女师大,结果“坚守学校的学生把他团团围住,骂他,唾他,把他的绸大褂撕得稀巴烂,使他当场出丑,不得不狼狈逃窜。”恩,战斗力依然惊人。

8月22日,教育司司长刘百昭又来了,这次除了军警,还雇来百来个三河县老妈子(女仆)。堂堂的教育司司长同志终于知道,要跟女生打仗,他们男人打不过,只能上老妈子才行,而且是四个老妈子拖一个女生——据说老妈子们的武器是马桶刷子,这个自然比女生们的面包西瓜强悍多了,就这样连挟带拖,终于把刘和珍、许广平等13人弄出校门,塞进一辆一辆汽车里,给扔到了报子胡同69号女师大附设的补习学校的宿舍里。由于背后有国共两党的联手支撑,女师大造反师生就在西城南小街宗帽胡同另寻住址,自行设校开课。这边三十四个学生,那边三百多个学生,但这边底气更足似的。为了表示跟政府脱离关系,他们把“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的“国立”二字去掉,据刘亚雄说,还新招学生三十多人,“录取标准主要看政治态度,并不拘泥于考试分数”。这个不新鲜,后来文革时期闹出的工农兵大学生,就是只看政治态度不看考试分数的,交白卷更好!

对抗的结果是:杨消失了,章也辞职了。9月11日许广平在《莽原》发表《反抗下去》,先是大骂曰:“鳖子脸的元帅好不威风,纠纠桓桓的率领十吊钱雇来的捡煤球的女丐和虾兵蟹将打进女师大,杀退‘毛丫头’:把好好的学校报夺过来”。后是得意洋洋曰:“女师大尽管有中立的系和通敌的走狗,然而杨婆子终于下台,……而且三十多个‘毛丫头’,居然抵抗了这些时候,闯出那大乱子。”

以后乱子更大了。先是10月份,直系孙传芳发动反奉战争,另一直系将领吴佩孚通电响应;后是11月下旬,被苏联统战后的冯玉祥率领国民军攻占北京,以李大钊为首的中共北方区委和国民党左派趁机按苏联的指示于28日发动所谓的“首都革命”,以图推翻亲日的段祺瑞政府,建立亲苏的国民政府——当时的段祺瑞政府是奉军张作霖支持下的,而不管段,还是张,都算亲日,这直接影响了苏联在东北、甚至在整个中国的利益。所以李大钊领着学生、群众游行,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所喊口号明显都是苏联的意思,“打倒奉军军阀”,“打倒段祺瑞卖国政府”、“建设国民政府”云云——诉求不是具体事项,全是推翻重来,确实够意思。他们先是包围了执政府,赶跑了警察总监,占领了警察局和邮政局。后来甚至想打到段祺瑞家里,但由于没有得到冯玉祥及其国民军的支持,未成。

29日,革命群众继续召开大会并在会后游行,由于国民党内部反共派与亲共派的内讧,及国民军的反制,游行半途而废。但一部分游行群众则拐向了晨报馆,放火把它烧掉了。为嘛独烧晨报馆?当时一说是同业竞争,一说是党派倾轧(《晨报》被视为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的机关报),一说是晨报反共。其实现在看来就一条,晨报馆不支持学生闹事,希望他们好好学习,别给党派做炮灰,可学生第一看不见背后那些“看不见的手”,第二能看见也认为乃革命手段,第三,青春苦闷,谁不愿意上街撒欢儿?总之,女师大学生也参加了这次狂欢。

刘亚雄回忆说:

我们先是游行,后来打到北洋军阀政府教育部,因为学生最恨致育部。愤怒的群众还打到章士钊、梁土诒、朱深、刘百昭等人家里,撕毁了他们的衣服,砸碎了他们的罈罈罐罐,还火烧了晨报馆。这一天直到深夜十二点我们才回学校。段祺瑞一伙见势不抄,纷纷逃出北京。女师大学生抓住这个有利时机,举行了复校运动。十一月三十日傍晚,女师大学生举着大旗,斗志昂扬,返回学校。当时学校大门口还有军警守卫,不让学生进去,门口还横挂着“国立北京女子大学”的校牌。同学们就把扫帚捆在竹竿上,蘸上墨汁,把这个校牌涂掉,军警过来干涉,学生就用墨汁在他们身上洒,吓得军警张惶躲闪,窘态百出。学生们乘势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牌子挂上,然后闯进了学校。

看样子,不但军警抵抗不过女师大的革命学生,就是女大也不行,虽然她们有二三百多学生,最后不得不另迁它址,给人家女师大的几十名造反师生让出了地盘(第二年八月两校才又合并)。

直接建立政府的目标虽然没有得到,但是渗透政府的目标还是得到了一些。12月初,国民党骨干易培基先是做了教育总长,并力主恢复女师大,后更以教育总长亲兼女师大校长,鲁迅挚友许寿裳回女师大做了教务长。这下可好,革命党占领了女师大,女师大自然要做革命的急先锋,按许广平女师大四年之同桌吕云章的回忆,国民党要人甚至鼓动学生“制造惨案”呢。于是第二年,也就是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许广平的革命战友、鲁迅的好学生刘和珍君牺牲了,女师大同死的学生,还有杨德群,两人携手一扫黄花岗没有妇女的空白!但据许广平1963年发表的文章,“三一八”也是由“李大钊同志直接领导”,所以这些女烈士的名字将写在何处,则还是有所疑问的。

至于许广平本人,倒是好好的,据她自己交待,“三一八”这天,她去看“嫩棣棣”,并说了游行的事;“嫩棣棣”不让她去,所以刘和珍挨弹的时候,她这个“愚兄”正在“嫩棣棣”家里给其抄书呢!另一个风云人物吕云章也好好的,跟她后来的丈夫周书舲在北海游玩了一天,傍晚又到东安市场吃饭,顺路去照相馆洗自己玩耍的照片,才发现照相馆正忙着洗惨案照片呢。

吕云章的回忆里,还有一个细节特别有趣,就是她们同学在学校悼念刘和珍,“刘和珍的未婚夫也来了,放一张两人合照的像片在棺材里,他哭了一会,就偷偷看我们同学,本来大家都很沈痛,叫他这一来,把我们弄得都可笑了。后来我们议论,‘和珍幸亏是死了,不然也不会幸福。’”

太可乐了,这一节让我想起了“庄子试妻”的典故,吕云章这一说,可以命名为“刘和珍试夫”了!

许广平1940年的回忆文章里,谈到了鲁迅为什么掺乎女师大学潮的事儿:“他太热情大老实了,有时老实到根据某些理由,即使明知要受苦或来不及细察也会始终参加进去的。即如女师大问题,许多教授,名流看作是‘臭毛厕’了,一些在教育部任职的教师们不是跟着教育部长走,就是远远躲起来了,而他却以皇皇部员,参加学校的反对部长举动,直至被免职、受谣言诬陷,仍然毫不动摇他的意见。” 1961年的回忆文章里,更是说鲁迅的《华盖集》正续篇,至少有四分之三的内容是用来抨击杨荫榆之流,“用力气不可谓不大”,“鲁迅在这一次,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使敌人望风披靡,弃甲曳兵而走,至今在历史上还翻不过身来。”

是的,杨荫榆女士直到今天还没翻过来。倒是章士钊,因了与毛泽东的特殊关系,至少没被批倒批臭。建国后许广平有时出席会议,恰好与章士钊同坐一处,也称起师尊来了。估计章老头也只能打哈哈了,这可是鲁迅同志的如夫人,惹不起呵!

所以我一直认为,不管是女师大学潮还是“三一八”惨案,都是许广平个人的大胜利,第一,出尽了风头,把校长教育部长相继掀翻在地;第二,拿下了鲁迅,鲁迅不但为许广平的学潮累得吐血,连人也成了她的了。在许广平的爱情宣言里,她先握住了鲁迅的手,而鲁迅对她缴械曰:“你战胜了”。所以鲁迅不是什么太热情太老实,而是,学潮领袖是自己的亲爱的,毛厕再臭也得捏着鼻子往里跳的,否则怎么赢得这大龄女生的芳心与欢心?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与国共两党的李石曾、易培基、李大钊、丁惟汾、徐谦等人一同被段祺瑞政府列入黑名单,东躲西藏了一阵子——4月9日的《京报》刊出一篇《三一八惨案之内幕种种》,文末附有一份48人的黑名单,鲁迅列名第21。事实上前面那几个头头是公开通缉的,鲁迅等人的名单则更像谣传。加以与许广平的恋情在老娘和朱安的四只眼睛底下也不是一回事,所以他应林语堂的邀请决定到厦门大学任国文系教授。害群之马许广平经表叔陈向庭推荐,出任广东女子师范学校训育主任一职(校长是廖仲恺之妹廖冰筠)。1926年8月26日,鲁与许同车离京赴沪;又于9月1日,同天分登开往厦门和广州的轮船,他们南下了。我们的主人公要做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