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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革命与被革命(4)

革命与被革命:打量鲁迅之身前事与身后名(四)

鲁迅没想到,自己在中山大学同样走不动!

第一,做一个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住在中山大学的大钟楼里,每天来找人的络绎不绝,从早十点到晚十点;等人走完了,老鼠们又成群接队的出来了,鲁迅说它们还能打开盒子盖吃东西;老鼠们还没退场,大早上三个工友嘹亮的歌声就响起来了……这一切搞得鲁迅啥也干不成,文章都写不出来了。那就搬到外面去住吧,幸亏有现成的灯泡——鲁迅与许广平当时还不好意思单独住一起,就拉上了好友许寿裳(由于鲁迅的推荐,许寿裳紧随其后也到了中山大学;许广平名为助教,实际上乃是校方安排他做鲁迅的生活秘书而已),三人到外面合租房子住去了!

第二,希望鲁迅做“战士”、“革命家”的不只是实际主持校务的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国民党政客朱家骅,还有各种面目的革命学生与激进人士。在厦大,就有学生劝过鲁迅:“别人胡骂你,你要回骂。还有许多人要看你的东西,你不该默不作声,使他们迷惑。你现在不是你自己的了。”这种规劝让鲁迅打了个寒噤,感叹曰:“呜呼,一戴纸冠,遂成公物,负‘帮忙’之义务,有回骂之必须。然则固不如从速坍台,还我自由之为得计也。”等到了广州,又有人发表《鲁迅先生往哪里躲》的文章,说鲁迅到了广州,不但不曾恢复“呐喊”的勇气,反而无话可说了。编辑在案语里声明,这不是“恶意的笑骂”,乃是“好意的希望和怂恿”。可见鲁迅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二货,嫌他不够激进不够斗士呢。以至于鲁迅在给朋友的信里诉苦说:“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

比较能反映鲁迅革命与文学之意见的,当是这期间他给黄埔军校所作的一次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在这次演讲中,鲁迅告诉这些军人:革命家做出的文学才叫革命文学;而一般文学对于革命是没有伟力的,因为文学是余裕的产物,表示的是一民族的文化;大炮的声音要比文学的声音好听,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但一声炮就能轰走;好的文章是自由流露的,宣传与鼓动革命的文学是无力的,先定题目后写出的文章,是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当然文学家做几篇文章,也能赢得称誉与虚名:“譬如一个烈士的追悼会开过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传诵着谁的挽联做的好:这实在是一件很稳当的买卖”。这话说得,马上让我想起了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谁知道刘和珍啊,但谁不知道写刘和珍的鲁迅呢?

鲁迅的革命文学理论是否正确,咱就不用纠结了。这里我想说的是,鲁迅毕竟是鲁迅,他对“革命”本身是门儿清的,早已发现了革命的另一面——当许寿裳问他对广州印象如何时,他回的是:“革命策源地现在成为革命的后方了,还不免是灰色的。”鲁迅这话可以翻译成这样的:革命前的许诺都是青的,革命后的现实就都是灰的了!

其时喜欢和鲁迅凑堆儿的革命青年,有很多是共产党那边的,中共广东区委还特别安排了广东区委学生运动委员会副书记、中共中山大学支部领导的社会科学研究会干事毕磊与鲁迅联系,在毕磊的引领下,鲁迅还与“老仁侄”——陈独秀的长子陈延年秘密会见一次,据说陈延年“认为鲁迅思想发展得很好,已经是我们的人了”。许广平的回忆更煽情:“鲁迅深深感到孤独的悲哀。幸而党的领导像明灯一样照耀着每一块土地,鲁迅在此期间,见到了一些党的负责人如陈延年等同志。鲁迅正在考虑如何把党的精神贯彻到工作中去,正在观察各方面的情况,联合更多的青年,突然……”。

所谓的“突然”,就是国共两党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事件为标志,宣告合作闹崩,广州紧随其后发生“四一五”事变。鲁迅眼看着一个一个共产党学生被国民党那边抓去,却无力营救(毕磊就是在“四一五”事变后被抓而处了死刑的)——当年国共两党合伙制造“三一八”事件,自己和他们一块儿大骂段祺瑞政府;现在国民党却在革命的大本营、自己掌权的地方,制造同样的事件,按许广平的说法:“这个血的教训,比三一八又深一层了。”“这种反常的举动,比北洋军阀还黑暗。”自己还骂不骂国民党政府呢?

第三,鲁迅最讨厌的胡适信徒、与陈源一块儿嘀咕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有抄袭之嫌的历史学新秀顾颉刚居然也要来中大!当初鲁迅在厦大,就很不愿与其共事;现在自己来中大了,这姓顾的居然又跟着来了。孰可忍,孰不可忍?按许寿裳的说法,鲁迅听了“勃然大怒”,说“他来,我就走”。

第四,许广平虽然亲共,但她当时人微言轻,不是什么人物,鲁迅就不同了,作为文化大家,大家都认定他是亲共的——确实亲共,陈延年把他当“自己人”了,许广平更是认定他已开始贯彻“党的精神”了。流言难免就出来了,有的说他为逃避清党,跑到汉口了,而武汉的国民政府还在汪精卫手里,没有与中共翻脸呢……流言之下,鲁迅的书稿与文章都没得出版与发表了。他发现,不管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下,还是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下,都是一样的思想管制。莫不成革命成功后都这德性么?

不走又如何?

4月29日,鲁迅提交辞呈,中间几番推却挽留,6月6日获准(与他一同辞职的还有许寿裳,校方对许的辞职是立即批准,对鲁迅则挽了几挽)。上次任职厦大,为期四个半月,这次任职中大,五个月!用许寿裳的话说,鲁迅这次从北京到厦门,再到广州,仅一年的时间,但“生活是不安的,遭遇是创痛的”。

1927年9月,鲁迅偕许广平离开广州,10月到达上海。两人先是住旅馆,后是在建人的帮助下,租住了房子。人家许寿裳忙于公干,当然不能再来给他们做电灯泡了,两个人的同居自此公开!

教育部的差事没了,大学的教授津贴没了,身边还多个花钱的女人,鲁迅的焦虑感当然有的。虽然对蔡元培不太感冒,两人关系有所疏远,但是听说蔡元培要搞中央大学院——乃蔡元培模仿法国大学院给民国政府搞的改革,其理想是想借由大学院和大学区(全国划分成几大学区),废除教育厅,以大学区的大学校长兼理地方教育行政,以学人兼教育行政工作。首任院长蔡元培,首任秘书长许寿裳。大学院聘请的特约撰述员月薪三百元,鲁迅动心了。听说蔡公有意请自己(好友许寿裳提前给他透露了一下意思),但长时间内没等到下文,于是借推荐学生给老蔡之机,亲自给老蔡写了一份谦卑恭敬的示好信,这信还真起作用了——信是12月6日写的,12月18日,鲁迅就接受了老蔡的聘任,做了大学院的特约撰述员。对鲁迅来讲,撰述不撰述无所谓,重要的是每月300元大洋(次年10月蔡元培的改革宣告失败,重新恢复了教育部体制。大学院失败原因之一就是经费过于庞大,老蔡同志如此慷政府之慨,也怪不得失败。虽然大学院失败了,但鲁迅的这个饭碗没有失败,在蒋梦麟任部长的教育部里改名为“教育部编辑费”,继续拿着这份纯被政府所养的高薪)。

估计是深有体会,所以鲁迅写于9月发表于12月的《小杂感》对革命二字作了深刻阐述:“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鲁迅这个杂感,可能既包含了当年同盟会对他们光复会会员的暗杀,也包含了最近国共两党的翻脸。不管怎么说,鲁迅对所谓的“革命”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则是一定的,更要命的是,这看法太阴准了!

也可能是拿了国民党政府的高薪,也可能是共产党统战需要,总之,1928年初,鲁迅陷入了上海两个马列主义文学社团——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夹击。可能是马列主义的熏陶,也可能是原本的人性使然,总之,对鲁迅的攻击恶毒而蛮横。当然,革命党人向来如此。其中典型的代表作乃是郭沫若署名杜荃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在文章的最后,郭沫若给鲁迅扣了诸多大帽子:“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其它咱就不一一列举了,只列出文章名字:《死去了的鲁迅》、《鲁迅卖狗皮膏药》、《文坛上的贰臣传·鲁迅》、《鲁迅大开汤饼会》、《鲁迅的狂吠》、《鲁迅与托派》、《鲁迅愿作汉奸》……大家从中就能看出——正如鲁迅所说,这些力倡革命文学的家伙确实是在“胡说”,不值得“一一辩驳”。

被骂得狗血喷头可以不予理会,但被骂得莫名其妙就得关注一下了——因为他们从马列那里搬来很多唬人的、他们自己也半懂不懂的新名词,于是鲁迅被倒逼得也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了,买了一大堆的马列著作,比如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列宁的《论中国革命问题》、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恩格斯的《婚姻及家庭的发展过程》,还有《俄国工人党史》、《阶级斗争理论》、《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基本概念》、《唯物史观解说》、《文学与革命》、《无产阶级文学理论》、《苏俄的文艺政策》、《新俄国文化的研究》等。与此同时,共产党员柔石、冯雪峰等人相继走入了鲁迅的生活之中。

1928年底,以张学良的东北易帜为标志,国民党政府完成了南北统一。中国又一个新的朝代开始了。与此同时,创造社与太阳社对鲁迅的攻击遭遇中共中央批评,遂渐渐平静下来,到了1929年,包括周恩来在内的中共高层开始发出指示,对鲁迅的批评与指责是错误的,他不反对党,我们应该把他团结过来云云。于是中共召集其控制的创造社、太阳社等各方面的负责人员开会,决议:一律停止对鲁迅的谩骂与攻击,即使人家反骂咱,咱也不要回嘴了。同时派冯雪峰等人去和鲁迅谈话,告诉对方:不吵了好不?那个,党批评俺们了!

这一切对鲁迅来讲,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