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改嫁

三天过后,蒲喜凡用一顶花轿把陈梅红抬进了自家门。

这期间,陈梅红将裁缝铺变卖了,好歹凑出了一份不算寒酸的嫁妆。花轿行经东大街时,左邻右舍都站在街边观望。花轿前有一对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引得众人指指点点。胡媒婆走在轿子一侧,身后跟着身着红衣的莲心。

“陈梅红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

“也怪不得她,孤儿寡母的日子确实难熬。”

“蒲喜凡的老婆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儿子也没了,倒也干净,陈梅红算是明媒正娶的老婆。小莲心跟着也不会吃苦吧。”

“你们有没有听说,这小姑娘不是她亲生的,连名字都是教堂神父起的呢?”

“不会吧?你看莲裁缝两口子对莲心的态度,可不像啊。”

“谁知道呢?”

站在路边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汗襟子,肩上扛着一条扁担,此人正是上官鑫发。

上官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老母亲常年患病,妻子身子骨也弱,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才13岁,还不到嫁人的年纪,一家六口人,全靠他用肩膀上的那条扁担养活。幸亏送走了一个孩子,不然真的养不活。

其实,他又何尝舍得呢?送走小四后,他也曾偷偷到育婴堂去看过,只是不敢去打听。

育婴堂有规定,孩子被舍弃之后,是不能去打听下落的,除非是要领回去,但前提是孩子还在育婴堂。否则,是绝对不会告知孩子去向的。要是随便透露,孩子被别人养大了,又被要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就算孩子留在育婴堂没有被人领走,亲生父母要抱回去,也是要出一笔钱的。育婴堂自然没有义务白白替人养孩子。

小四是夏天出生的,正值莲花盛开的七月初七。这日子倒是巧得很。出生后的第四天,上官鑫发就把她抱到了育婴堂外面。此后,每到七月初十,上官鑫发都会在育婴堂前的桥堍下伫立许久。上官鑫发的妻子问过他几次,他都只是回答一句话:

“总好过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过日子。”

人群中的闲言碎语传进了上官鑫发的耳朵里,他不禁在意起来。他看向轿子后面走着的小姑娘,只见她脸蛋粉嘟嘟、圆润润的,穿着一件红色上衣,配着一条翠绿的灯笼裤,脚下是一双绣花鞋。一头乌亮的头发扎成一条大辫子,煞是好看。上官鑫发不禁看呆了。

接亲的队伍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西横街的拐角处。路边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散去。只有上官鑫发呆愣愣地望着远处,脑海里全是那个酷似“小四”的小姑娘的模样。

他一直都记得小四的脸,那圆圆的小脸和自己的妻子极为相像。他的妻子马云娘,是青莲镇乡下农户家的姑娘。青莲镇的乡下,家家户户养蚕种田。青莲镇本就是江南水乡,山清水秀,这十里八乡的姑娘,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十分漂亮。马云娘当年在方圆百里之内,那可是数得上的漂亮姑娘。她嫁给上官鑫发后,生下的几个女儿也都长得很标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抱着小囡时的模样。

上官鑫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放下扁担,抱着头坐在门口。云娘看出他有心事,晚饭也吃得少了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再添半碗稀饭吧?干了一天的活儿了。”

上官鑫发瓮声瓮气地回了几个字:

“不饿,留给囡囡她们吧。”

桌子旁边的三个小囡,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半碗稀饭。里屋传来咳嗽声,还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夜深了,上官鑫发走进里屋,看到正在灯下缝补旧衣服的云娘,欲言又止。云娘抬起头望着他,轻声问道:

“孩子他爹,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上官鑫发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小四今年是不是7岁了?”

云娘猛地一怔,不禁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小四了?”

“你想她吗?”

云娘潸然泪下,说道:“那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说着便低下头抹起了眼泪。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被谁家抱走了?”

上官鑫发又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今天在东大街,看到西横街米行的蒲老板迎亲。娶的是东大街裁缝铺家的寡妇,听到几句闲话……”

“什么闲话?”

云娘疑惑地抬起头。

“他们说那个女人身边的孩子,不是他们亲生的……”

云娘浑身一颤,一把抓住上官鑫发的手。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们在说,莲裁缝家的小囡,不是亲生的。”

“那小囡多大了?”

云娘声音颤抖地追问道,脸色都变了。

“我估摸着应该和小四差不多大。”

云娘紧紧抓住上官鑫发的衣服。

“长得什么样子?”

“有点远,看不太真切。身形很好看,头发乌黑。”

上官鑫发有些语无伦次。

云娘不停地流着眼泪,央求道:“让我去看一眼好不好?就看一眼。”

很明显,云娘动心了,她想知道小四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上官鑫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找机会。知道了小四的下落,总会有机会见面的。如果那个叫莲心的小姑娘真的是小四,也不能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她现在是莲裁缝的女儿,莲裁缝虽然去世了,但莲裁缝的老婆带着她改嫁了蒲老板,这也算是个好归宿。我听说蒲老板是个善良的人,对莲心不会差的。咱们知道小四有个好出路,就行了。”

这一番话让马云娘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想想也是,就算找到了小四,甚至认下这个女儿,又能怎样呢?还能把她领回家吗?领回家又养得起吗?让小四知道了真相,反而会影响她和养母之间的感情,又有什么好处呢?思来想去,还是不去认的好。

云娘打消了要去找小四的念头,可这件事还是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上官鑫发也暂时把小四的事情放到了一边。他一直在为养家糊口发愁,再找回一个孩子,可怎么养得活呢?

第二天,上官鑫发扛着扁担又去码头找活干了。他是码头上的苦力,没有固定的工作,只能打零工。收入极不稳定,有时候好几天都找不到活干。

这个码头是青莲镇最大的码头,河汊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码头上一排排仓库,大门敞开着,各种货物在这里如潮水般进进出出。全靠码头工人肩扛手推。还有一些小商贩,挤在人群里做着小生意。整个码头一片忙碌景象。

上官鑫发一到码头,就看到一块空地上挤满了人。他顺手拉住一个熟人。

“根发,这是在做什么呢?”

“鑫发哥,是沪海码头来人招工呢。你去不去啊?发三个月的安家费,到了那边管吃管住,每个月工钱10个大洋。”

“这么好的事?你报名了吗?”

“我光棍一条,到哪儿都是家,这么好的事,当然要去。不过他们也不是谁都收的,得看人品相,管事的看中了,才让报名。”

王根发捏着手上的大洋,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上官鑫发心动了,这可是件大事,毕竟要离开青莲镇,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真的能抛下吗?可就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状况,总归不是个办法。三个月的安家费就是三十个大洋,足够家里大半年的生活费了。每个月10个大洋,自己省下个七八块不成问题,这样也算有了稳定的收入。思来想去,上官鑫发挤进了人群。

坐在一张方桌后面的是三个人,一个负责登记,一个负责发钱,坐在中间的是管事的。轮到上官鑫发的时候,管事的打量了他一眼。上官鑫发身材高大魁梧,有一副好身板,是做码头工人的好料子。管事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上官鑫发报上了名,拿着三十个大洋离开了码头。他在街上买了一条鱼,又切了一块肉,兴冲冲地回到知春巷。推开破旧院子的门,就被正在院子里收拾破烂的小三看见了。

上官家很穷,穷日子就得穷过。上官鑫发有三个女儿,最大的13岁,最小的三儿8岁,都得干活。大女儿带着老二在镇上捡破烂,小三就在家里分类收拾。马云娘忙完家务后,也会来帮忙。云娘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做事,还要伺候躺在床上的婆婆。

“阿爸,你怎么回来了?”

“三儿,你看阿爸买了什么回来?”

“鱼!还有肉!”

小三上官柔开心地叫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鱼肉的滋味了。

听到声音,云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脸惊喜,接过丈夫手上的鱼肉。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鱼又是肉的?”

“进去说。”

上官鑫发拉着云娘走进屋子,把剩下的钱交给云娘。

云娘颤抖着双手接过钱。

“这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沪海来招工,我报上名了,这是三个月的安家费。”

“你要去沪海?”

云娘惊愕地盯着丈夫。

“这也是一条活路吧。我在沪海能挣到钱,再给你们捎回来。这些安家费,应该够家里过一阵子了。”

上官鑫发变得轻松了许多,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云娘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丈夫那张有了喜色的脸,心中虽有不舍,但又能怎样呢?丈夫说得没错,起码有了一条活路,眼看给婆婆看病抓药的钱都没了,现在都有了着落。

云娘不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拿着鱼肉走进了厨房。

上官鑫发第三天就出发了。临走前一天,他去了西横街米行。他不知道蒲喜凡的家在哪里,只能到米行去看看。他想看一看那个叫莲心的小姑娘。她也许不是“小四”,但在上官鑫发的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小四。

今天的上官鑫发穿得很干净,一件干净的短衫,没有了扁担,宽阔的肩膀露在外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老乡,是来买米的吗?”

上官鑫发憨厚地摇了摇头。

“我不买米,想问点事。”

“什么事?”

“你们老板住在后面吗?”

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警惕。

“你找我们老板?老板今天没来。”

旁边一个顾客搭话道:

“蒲老板啊,恐怕一个礼拜都不会来了。”

“哈哈,娶了个那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得来店里呢?”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那个顾客是个碎嘴的人,又朝着上官鑫发说了一句:

“你要是真找蒲老板有事,就去他家找吧。不远,就在前面濂溪弄,门口挂着蒲宅的牌子。”

上官鑫发欣喜地朝那人鞠躬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伙计在后面摸着脑袋嘟囔道:

“真的是找老板?看起来也不像生意人啊。”

上官鑫发找到了濂溪弄,果然看到一座小楼门外挂着“蒲宅”的牌子。小院的门半开着,院子里有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梳着一条大辫子,正低着头读书。

上官鑫发不敢惊动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里面的屋门开了,一个俏丽的女人走了出来。他像逃难似的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