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之中，言紫君与陶氏端坐在正中间，蒲喜凡和陈梅红则坐在侧面的客座上。

“大老爷，不知今日唤我们夫妇前来，所为何事呀？”蒲喜凡恭恭敬敬地开口问道。

言紫君轻抿了一口茶，而后笑着说道：“今日请蒲老板过府，这可是件大事，亦是喜事呢。”

蒲喜凡不禁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大老爷，不知是何种大事、喜事呀？”

“自然是与莲心有关。你家莲心与我言府颇有缘分，被家父收为干孙女后，又送进私学读书。如今她已读完高级班，家父打算送她去湖州读中学。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蒲喜凡和陈梅红一同站起身来，一个作稽首礼，另一个行万福礼。

“确实是大喜事啊。多谢老太公。只是莲心现在也是我蒲喜凡的女儿，读书的费用理应由我们来出才是。”

言紫君摆了摆手：“我知道蒲老板家境殷实，不过莲心既是老太公的干孙女，那自然也是我的女儿。这笔钱便由我们言府承担了。”言紫君的口吻不容置疑，蒲喜凡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那就依大老爷所言。”

“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呢？”

“我们想先询问一下蒲老板夫妇的意思，若没有异议的话，便打算请媒人来说亲了。老太爷看中了莲心，想把她娶进言府做孙媳妇。至于具体是哪位公子，我们也想听听二位的想法。”

听到这儿，陈梅红已是满心欢喜，自己的女儿竟然能嫁入言府做孙媳妇，这可算是最好的归宿了。蒲喜凡亦是喜出望外，从此与言府联姻，这其中的好处可非同一般。

夫妇二人忙不迭地回答：“都一样，都一样，全凭老太公做主。”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暂且定下此事。隔上一年，等莲心再大些，便正式让媒人上门说亲。”

“这件事要不要问问莲心自己的意思呢？”陶氏忽然提出。

言紫君点了点头，转身吩咐身后的一个书童：“你去花园，请莲心小姐过来一趟。”

不多时，莲心便跟在书童身后走了进来。陈梅红走上前去拉住女儿的手，叮嘱道：“莲心，先见过大老爷和大太太吧。”

莲心规规矩矩地给上方的言紫君夫妇行礼：“莲心见过大伯父、伯母。”

“好好，莲心是个好孩子。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打算送你去湖州读书。你的阿爸姆妈也都同意了。”

“谢谢大伯父、伯母。”莲心高兴地再次行礼。

陈梅红又在女儿耳边低语了几句，莲心的脸顿时变得绯红，低低地应了一声。陈梅红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代女儿回答道：“莲心答应了，她说自己还小，能不能让她读几年书再说呢？”

言紫君大笑起来：“这个自然，我们不急，只是先提一下罢了。你先安心读书就好，不必为此分心。”

不久之后，龙生回沪海上高中，龙腾和莲心则一同前往沪海读初中。

若是日子就这般过下去，倒也算是皆大欢喜。可谁也未曾料到，就在第二年，一场意外发生了，再次改变了莲心的生活轨迹。

一天夜里，不知是何缘故，蒲仓米行突然失火了。漫天的火焰瞬间吞噬了西横街的大半条街，街上的人们惊恐万分，西横街的居民们四处逃窜。火势一时难以控制，眼看整条西横街都将不保，就连附近的几条巷子也受到了波及。蒲家的“蒲宅”也起了火，蒲喜凡惊慌失措，赶忙拉着妻子陈梅红，抱着儿子蒲满仓逃到了街上。

很快，镇上的救火队赶了过来，附近不少邻居也纷纷赶来。逃出来的西横街住户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纷纷投入到救火的队伍中。一直到天亮，火势才终于被控制住，到处都是一片乌黑，残垣断壁上还滴着水。在江南的这类镇子上，多数房屋都是砖木结构或者纯木质结构，而且沿街的铺面大多是纯木结构的，连楼梯、楼板都是木质的，一旦失火，便极易殃及周边的店铺。这米仓失火，竟然将大半条西横街烧得精光。

米行瞬间化为灰烬，米行里两名守夜的伙计也不幸被烧死。幸好家人并不住在米行里，不然的话，恐怕一家人都要葬身火海了。镇上的治安所一番调查下来，发现起火的源头就在蒲记米行，是两名守夜的伙计在米行里烧夜宵时不小心引发的火灾。这场大火造成的损失极为惨重，半条西横街房倒屋塌，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蒲记米行的头上，毕竟起火源头就在这儿。

蒲喜凡当场就急昏了过去。他年纪本就大了，平日身体也不算强壮，娶了陈梅红之后，精力耗费得多了些，这几年下来身体早已被掏空。这一急一气之下，没几天的工夫，便抛下陈梅红母子三人撒手而去了。

莲心在湖州听到消息后赶忙赶了回来，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蒲喜凡的离去让陈梅红苦不堪言。他的财产就只有这间米行，平日里也没剩下多少积蓄。米行的生意虽然做得不小，但资金都压在货物上，也就是米行的存货，一场大火下来，烧得一无所有。如今人没了，却还留下了债务，一是进货时的赊欠，二是伙计的工钱，再有就是烧死的两名伙计的丧葬抚恤，还要赔偿街坊邻居的损失。这些加起来，就把蒲喜凡留下的钱折腾得精光，只剩下一栋房子，可这房子也遭受了火灾，虽然没有倒塌，但要修整还得花一大笔钱。要不是陈梅红手里还有卖裁缝铺得来的一点钱，这日子恐怕都过不下去了。一场大火，再次让陈梅红娘仨陷入绝境。

“姆妈，我不读书了，回来帮您。”莲心拉着陈梅红的手说道。陈梅红抱着不到四岁的满仓，满脸都是泪水。

“囡囡，姆妈的命好苦啊。你阿爸走了，我们娘俩苦了几年，好不容易重新嫁给蒲爸，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你又能在湖州读书，再过几年嫁入言府，日子就会更好了。谁知道竟然一场大火，把一切都毁了，连你蒲爸也走了。可姆妈怎么能拖累你呢？你读书是言府供的，怎么能不读了呢？”

“姆妈，我会去言府说清楚的。我要回来帮您养活小弟弟。”陈梅红听了，只是不断地流着眼泪叹气。

西横街起火的时候，言府得到消息，言紫君第一时间便将府上所有年轻力壮的人都派了出去，由管家带头，带着各种工具，赶往起火现场。言紫君更是亲力亲为，亲自赶到火场附近指挥救火。

事后，言府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原因以及蒲记米行的状况，一家人不禁连连叹息。言紫君还让管家送去了一笔钱以解燃眉之急。然而，唯有徐氏却说出了另一番话。

“老爷，这一家子的事，我们恐怕得从长计议。这个陈梅红两次嫁人，都克死了自己的丈夫，恐怕是命带煞星，沾惹了怕是会惹祸上门。而且，究竟是陈梅红命不好，还是莲心命不好，这也不好说啊。”

言紫君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依芬，你把话说清楚。”

“其实，我们都知道，莲心并非陈梅红亲生女儿。是莲裁缝从育婴堂抱养的。莲心到了莲裁缝家，四五年之后，莲裁缝就死了。陈梅红带着莲心改嫁进了蒲家，结果又是三四年，蒲老板也死了。究竟是陈梅红克夫，还是莲心克父呢？”

徐氏依芬的话字字诛心，一番话说得堂上的言紫君哑口无言。坐在一旁的陶氏线贞，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本是个不管事的人，整天只知吃斋念佛，心里也只挂念着自己的儿子龙生。若是陈梅红克夫，那也就罢了，反正莲心迟早是要嫁进来的。可要是莲心克父的话，这事情可就难说了。莲心还小的时候就克父，要是长大了，嫁人了，岂不是要克夫？

不光是陶氏心里有了想法，就连言紫君心中也有了别样的念头。言紫君刚回来，对莲心仅有浅薄的初步印象，更多的认知是来自于父亲和儿子，其实他自己心里，对莲心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徐氏的这番话，顿时在言紫君心中激起一阵涟漪，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此事终究是父亲的意思。不过孩子们年龄尚小，就先搁置吧，从长计议。”

为此，言紫君对蒲家的事便淡了几分。偏巧这时候，下人前来禀报：“启禀大老爷，莲小姐来了，想要见老爷。”

徐氏立刻在旁边不屑地嗤笑：“看看，看看，这是不是找上门来了？这是要讹上言府啊。”

言紫君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还是陶氏念了句佛，说了句话：“阿弥托佛。毕竟也是遭了大难，能帮的话，还是帮一把吧。也是给儿子积点阴德。”

言紫君便对下人挥了挥手：“让她进来吧。”

莲心走进来，依次向堂上的三人问好、施礼，然后垂手站在一旁，等待言紫君发问。

“莲心，你家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也让管家送去了一笔钱。你今日前来，是钱不够用吗？等会儿去账房再支取一百块大洋救急吧。”言紫君这几句话，说得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莲心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不禁微微一怔，随后便释然了，先开口道谢：“谢谢大伯父。莲心今日前来是为了表示感谢，莲心和家母对言府的情谊已经感激不尽，不需要再支取钱财了。莲心还有一件事，要向大伯父禀明。”

莲心的这几句话，让言紫君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有什么事？”

“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莲心不想继续在湖州读书了，打算回来帮姆妈养家。”

言紫君顿时愣住了。

这孩子果然不简单，宁愿回来养家，也不肯再接受言府的帮助。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挣什么钱呢？说实话，来言府张张嘴，怎么也能拿回去百八十块大洋，足够家里生活好几个月了，哪里需要她休学回家挣钱养家呢？

想到这里，言紫君的气色好了许多，放缓了语气说道：“书还是要读的，你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还是好好读书吧。需要钱的话，就来账房支取。莲心啊，你可是老太公的干孙女，也是未来的孙媳妇，你家的事就是言府的事。”

言紫君说这番话的时候，徐氏一直在使眼色。

莲心朝着言紫君再次施礼：“多谢伯父好意。我们家的事，就不麻烦言府了。莲心已经禀明此事，就此告辞。”

说完，莲心转身离去。

言紫君紧锁双目，轻声念叨：“这个妮子不简单啊。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人。”

陶氏在一旁不住地念佛。徐氏却在旁边唠叨个不停：“啧啧，真有骨气，以后就不要再进言府的门了。”

言紫君沉下脸：“不要再说了。以后要好生对待莲心，这个妮子将来是会有出息的。”

莲心直接回了家，却在门口遇到了龙腾。

原来龙腾得知莲心回了家，也跟着回到了青莲镇。他在路上也听说了火灾的事情，还专门拐去西横街看了一眼，只见残垣断壁，一片焦土，触目惊心。龙腾得知整个蒲记米行被烧得精光，蒲喜凡一病不起，吓得一大跳，心想莲心现在的处境肯定很糟糕，便马上找到了蒲宅，才知道莲心出去了，说是去了言府。

龙腾连忙朝家赶，正好在大门口遇到了莲心。

“莲心，你现在怎么样？”龙腾上前一步，抓住了莲心的手。

莲心轻轻甩开他的手：“龙腾哥哥，你怎么也回来了？”

“我听说你回青莲镇了，也听说了原因，不放心你，回来看看你。你刚才见到父亲了吗？他怎么说？你有什么难处，告诉他了吗？”

“我没事。我刚才是去和伯父打个招呼。”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青莲镇，不去湖州读书了。”

龙腾一着急，再次抓住了莲心的手：“你说什么？不读书，回青莲镇？你回来做什么？”

莲心平静地再次推开龙腾的手，嘴上说道：“龙腾哥哥，我们都长大了，以后别这样。家里出事了，我要回来找事情做。”

“你才十岁，能做什么？”莲心愁容满面，垂着头说道：“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