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一时难以达成一致意见,最后龙生提议先听听莲心的想法。言紫君虽心有不甘,但一来这是父亲定下的事,二来自己的儿子也不听自己的。言紫君有两个儿子,言龙生向来独立自主,一直在沪海独自求学,从不愿按照他的想法行事;言龙腾自幼顽皮淘气,不服管教,完全被母亲徐氏娇惯溺爱,他也管不了。最终商定,让莲心到言府来,当着言府众人表明态度。倘若莲心不愿意,此事便就此作罢;要是莲心愿意,就从兄弟二人中选一个嫁入言家。
此事看似暂时有了解决的办法,可谁知为了由谁去请莲心,两兄弟又争执起来。言紫君气得只能摆摆手,说道:“你们到外面吵去。”
兄弟二人退出书房,在回前厅的路上,一路争吵不休,声音传到了陶氏和徐氏耳中。陶氏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只坐在屋里念佛。徐氏却坐不住了,冲到前厅想要阻拦儿子。
“腾儿,你是不是疯了?你不知道莲心是什么人吗?你到镇上去打听打听,莲心母女可是克夫克父的命。你要是把她娶回来,岂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言家。”徐氏梗着脖子冲儿子喊道。
“简直是胡说八道,莲心碍着谁了?莲裁缝和蒲老板的死,怎么能算到莲心头上?我喜欢莲心,就是要娶她回来。”言龙生也斥责徐氏,“都是些迷信的传闻,居然还有人相信。”
言府因为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却不知莲心的家又遭遇了灾难。
弗拉西斯离开青莲镇回国了,也许是想叶落归根吧。老弗拉西斯在炎黄生活了许多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国。弗拉西斯走后,新来的神父不想再继续经营育婴堂,便把育婴堂交给了民国政府。民国政府自然不会把这么大的一笔“生意”交给毫无背景且无利可图的陈梅红。就连青莲的职位也险些保不住,民国政府直接派了一个有背景的人担任育婴堂的院长,只是看在弗拉西斯的面子上,让青莲做了没有实权的副院长。
莲心一家再次陷入危机。
就在陈梅红听到这个消息坐在家中发愁的时候,莲心从外面回来了。
“姆妈,我已经报名去三木缫丝厂做工了,明天就能上班。”莲心一进门就说道。
陈梅红皱起眉头,说道:“囡囡啊,咱们不去。你还太小了,缫丝厂的活很辛苦,而且整天把手泡在热水里,你怎么受得了呢。”
莲心却跑到母亲身边,说道:“姆妈,我不怕。姆妈,教父走了,咱们家没了赚钱的营生,我不去赚钱,你拿什么养活弟弟呢?弟弟也该上学了,这都需要钱啊。姆妈放心,别的小姑娘能吃的苦,您女儿也能吃。”
莲心不顾陈梅红的极力反对,进了三木缫丝厂。
这家缫丝厂位于青莲镇的北面,紧邻太湖。这样的地理位置主要是考虑到水运的便利,当然,缫丝厂也需要大量用水,靠着太湖,用水和排水都很方便。青莲镇是蚕茧的集散地,有大量蚕茧需要加工处理。缫丝是第一道工序,所以一般都会把缫丝厂设在蚕茧集散地。青莲镇上有许多缫丝厂,言府也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缫丝厂,不过和三木缫丝厂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丝厂是日本人开的,目的就是掠夺炎黄的各种原材料,并且疯狂剥削廉价劳动力。他们甚至不惜违反国际法规定,大量使用不满16岁的童工。这个丝厂的老板三木武熊,很早就来到了神州。几年下来,武熊在青莲镇已经成为最有实力的外国商人。武熊看中了青莲镇的蚕丝在国际市场上的价值,以及廉价的劳动力,便在这个地区开了许多丝厂,三本缫丝厂是他今年新建的,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
缫丝是制丝过程中的一个主要工序,原始的方法是把蚕茧浸在热盆汤中,然后用手把丝抽出来。由于太湖流域自然条件优越,再加上蚕种优良,抽出来的丝细圆匀紧、白净柔韧,成为极具世界影响力的品牌。青莲镇使用的老式脚踏缫丝车工艺十分落后,但缫丝技术和传统经验对蚕丝的质量有着重大的影响和作用。
日本商人引进了德国的先进设备,取代了老式机器,大大提高了蚕丝的产量和质量,同时也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满足生产需求。武熊不愿启用费用较高的熟练成年女工,竟然公开在镇上招收年仅10岁的女童工,这就是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所谓“包身工”。
莲心不算“包身工”,只是童工,可以拿到工钱,工钱是成年工的一半,一个月只有半块银元。但不管怎样,这也够她们一个月的开销了,对陈梅红来说也算是帮了大忙。莲心不顾母亲的反对,还是去上工了。
言龙生和言龙腾争吵无果,最后达成一个妥协,两人一起去找莲心。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找过莲心,也没见过面了,到了莲心家才知道又出事了。
陈梅红已经不住在蒲宅,把房子卖了,又在东大街附近租了一间房,自然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兄弟二人到了莲心家,才知道由于弗拉西斯回国,育婴堂归属发生变化,莲心家再次失去了经济来源,而莲心竟然已经去三木缫丝厂做工半年多了。
兄弟俩立刻着急起来,急忙赶往三木缫丝厂。人家当然不会让他们进去,兄弟俩只能站在缫丝厂门外。
“大哥,怎么办?说什么也不能让莲心在这儿做工啊。”龙腾急得直搓手,不知所措。
龙生紧锁双眉,在门口来回踱步。
“二弟,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就能阻止莲心的。莲心的脾气你也知道,要是不能解决她家里的事,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不去做工的。”
“那你说怎么办?”
“等会儿见到莲心,先劝劝她,家里的事我们从外面想办法解决。”
龙腾着急地抓住龙生的手,问道:“有办法吗?”
“想办法啊。”
龙腾急得抓耳挠腮,龙生继续踱步转圈,两人都一筹莫展。
在青莲镇,三木缫丝厂使用童工、雇佣包身工且虐待包身工的现象并非个例。这里共有八家外国人开设的缫丝厂,几乎每家都存在此类问题,只是三木缫丝厂的情形最为严重罢了。在缫丝行业中,使用童工和包身工仿佛成了一种潜规则。
这其中的缘由并不复杂,那些商人个个利欲熏心。同样的劳动岗位,童工与成年工人的劳动报酬相差竟达4 - 5倍,而包身工的报酬更是低廉数倍。这些资本家在贫穷地区购买一个10 - 15岁的包身工,花费甚至比不上一头羊。况且缫丝工序较为特殊,完全可以用密集型的廉价童工来取代先进设备或者成年熟练工。
这便是江南缫丝行业普遍使用童工和包身工的根本原因。不过,神州人的缫丝厂情况要好得多。虽说也会少量使用童工,但不存在“包身工”的情况,而且童工的年龄也要大不少,规定最小是14岁,只招收14 - 16岁的女孩子。
缫丝这一工作,技术要求虽不高,工作环境却恶劣至极。缫丝工必须笔直地站在缫丝汤池旁边,仅凭双手在温度不低于70°的烫水中操作。整个车间缺乏良好的通风降温措施,温度奇高,空气也极为浑浊。童工的工作时长又久,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常常会晕倒在车间里。不少童工由于长期劳累会打瞌睡,这时车间巡查的拿摩温就会使出各种残酷手段给孩子们“提神”,其中最常见的便是用缫丝汤池里的水直接浇泼到孩子们身上。
莲心第一天去上工,换了一件素色的衣服,前往湖西的三木缫丝厂。到了厂门口,看到大批工人正涌入厂区。大多数是年轻女子,还有不少少女,那些就是和莲心一样的女童工,其中也有极少数年轻男工。另外,在人群的一侧,还有一队衣衫褴褛的女孩子,看起来比莲心这批童工还要小。莲心知道,她们就是厂里从外地买来的“包身工”。
上工的人手里都有一块竹牌子,上面有编号和车间编号,这就是他们的身份凭证。莲心手上也有一块,上面刻着958。莲心紧紧攥着竹牌子,走进人流,竟然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姐妹。她叫乔水雯,小名雯雯,今年14岁。
“莲心,你怎么也来上工了?”
“雯雯,原来是你啊。”
两个女孩一边走一边聊天。
“雯雯,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两个月了,在这里干活要小心,你跟着我。”
“谢谢雯雯姐。”
莲心指着旁边那排衣衫褴褛的小姑娘问:“她们就是‘包身工’吧?”
“嗯,就是。她们比我们还可怜,是买来的,没有工钱,厂里只管吃住。”
“好小啊。”
走进车间,莲心感觉晕头转向,到处都是水蒸气,什么都看不清。灯光昏暗的车间里摆放着一排排开水池,一筐筐蚕茧被倒进池里,一排排女工站在水池旁边从蚕茧里抽出蚕丝。
乔水雯带着莲心站在水池旁边,这时,旁边的空位上走上来一个包身工,瘦骨嶙峋的,像一根竹竿。
莲心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莲心,她是乔水雯。”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回答:“林细妹。”
三个小姑娘一边干活,一边小声交谈。
莲心第一天上班,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大蒸笼里,昏昏沉沉的。开水很烫,她的两只手被烫得通红,很快就感觉站不稳,摇摇晃晃的。
乔水雯走过来扶住她,说道:“你小心一点,现在没有那摩温,你到旁边歇一会儿吧,等会儿我叫你。这里的监工要打人的,那个那摩温最坏了,是个日本婆。”
莲心在角落里歇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水池旁边继续缫丝。
缫丝是个熟练工的活,半年下来,莲心已经成为很熟练的缫丝工了,她心灵手巧,干活特别麻利,竟然成了车间里的高手。
那天下午,莲心看到林细妹已经支撑不住,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打盹,便走过去说:“细妹,你也到旁边休息一下吧。”
林细妹四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走向了一个昏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