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有个名叫八婆的那摩温，是个心狠手辣的日本人，主管着这批童工和包身工。45岁的八婆长得极为肥胖，眼神却十分毒辣。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居然一眼就发现少了一个正在操作的童工，并且很快就瞧见躲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细妹。这个恶毒的日本女人，一把拎起林细妹，拖到旁边的开水池旁，将小姑娘的头径直按进滚烫的开水之中。

随着一声惨叫，林细妹没了声息，所有的童工都被吓得尖叫起来。八婆却恶狠狠地大骂：“八格！谁再敢偷懒，就和她一样，死啦死啦滴。”

八婆命令几个监工把林细妹拖出工厂，扔到后面的垃圾场。莲心第一天上班认识的包身工就这么死了。乔水雯拉着莲心的手，一群童工瑟瑟发抖。林细妹的死像一片浓重的阴霾，笼罩在莲心的心头。

下午收工时，包身工们被集体带出工厂，前往居住的地方。莲心跟在乔水雯身后，走出车间汇入出厂的工人队伍，走向门口。出厂和进厂不同，她们要通过一个狭小的口子，那里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女人进行搜身。武熊生怕有人夹带厂里的生丝，所以搜身极为严格。那些负责搜身的女人动作粗暴，在女工们身上到处乱摸，甚至连裤裆也不放过。所有女工每天出厂都要遭受这样的侮辱。

莲心走出三木缫丝厂大门，就被翘首以盼的龙生兄弟看见了。他们俩从中午就在厂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望眼欲穿，直到现在。看到莲心，两人一起冲了过来。

“莲心。”

“莲心。”

“龙生哥哥，龙腾哥哥。你们怎么来啦？”

乔水雯有些羞涩地往莲心身后躲了躲，小声问道：“莲心，他们是谁啊？”

莲心把乔水雯拉出来说：“他们是言太公的孙子，龙生哥哥和龙腾哥哥。”

龙生他们随意看了乔水雯一眼，没太在意，就急着拉莲心去家里。

“莲心，我们找你有事，走吧。去家里。”

“等等。”莲心却没有马上跟他们走。

莲心把乔水雯拉到一旁说：“雯雯，我们请他们帮忙，去厂子后面把林细妹埋了吧。”

原来，林细妹死后，莲心和乔水雯等几个小姐妹商量，打算晚上偷偷去把林细妹埋了，现在有言氏兄弟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乔水雯点了点头。

莲心过去把事情说了一遍，言氏兄弟一口答应。于是四个人来到湖边，找到林细妹的尸体，将她埋在湖边的一片竹林里。莲心清楚地看到细妹脸上、头上的皮肤都被烫脱了，乔水雯吓得闭上眼睛，龙生和龙腾则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莲心恨恨地说：“那个八婆太坏了。”

龙生抓住莲心的手说：“莲心，你不能在这个厂子干下去了。咱们不干了。”

“对，咱们不干了。”

莲心看看言氏兄弟，又看看可怜兮兮的乔水雯，轻轻摇了摇头说：“那里还有好多小姐妹在吃苦，我想帮她们。”

龙生看了一眼乔水雯，改口道：“这事等等再说，你先随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帮到你们家。”

原来，两兄弟在等莲心的时候一直在商量如何帮莲心家。还是龙腾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法。

“大哥，我想到办法了。”

龙生看向自己的弟弟，眼中带着疑惑：“什么办法？”

“可以让姆妈出面，请莲心姆妈到言府来做事。咱们家有很多衣服要做吧？爷爷在莲裁缝活着的时候，也请他做过衣服的。咱们家每年都会临时请人来给家里人和下人做衣服的。你不常在家，不知道，我的衣服就是找人做的。”

“你的意思是，请莲心姆妈来府上做衣服？”

龙生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这样就能让莲心一家住进言府，许多问题都能解决了。

莲心听说有办法帮助家里，便答应跟他们去言府。

“好，我跟你们去言府。我也好久没去看阿爷了，正好去看看。”

又转身对乔水雯说：“雯雯姐姐，你先回去吧，厂里的事儿，再想办法。”

莲心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今天发生的事对她触动极大，她不忍心看着这么多小姐妹在那摩温的手下遭受如此苦难，决心要帮助她们。

乔水雯应了一声，转身回家了。

莲心跟在两兄弟身后，朝着言府走去。莲心知道他们想到的办法后，心情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担心。

“龙腾哥哥，二太太会答应吗？”

龙腾信心满满地说：“我有办法让姆妈答应下来。”

回到言府，龙生陪着莲心去看爷爷，龙腾则直接去找自己的母亲。

徐氏如今是言府的内当家，架子很大，全然不像姨太太，而是摆出二太太的排场，身后随时跟着几个丫鬟，还有管事的婆子。龙腾一进来，就直接把所有下人都赶走了。

“你们都出去，我找姆妈有事。”

下人们看向徐氏，徐氏挥了挥手说：“你们先下去。”

龙腾大大咧咧地坐在母亲面前说：“姆妈，你把莲心姆妈请到家里来做衣服吧。”

“什么？你要姆妈请莲心姆妈来言府做事？”

“姆妈，这样莲心就可以住进来，以后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她了。”

徐氏连连摇头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陈梅红母女是克夫、克父命，怎么能招惹呢？”

“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不娶她，只要能在我身边就好。”

徐氏动了心。如果让莲心母女来言府做事，可以让莲心给龙腾做丫鬟，等龙腾再大一些，收房也不错。通房丫鬟又不是老婆，自然没有“克夫”的说法，这样也能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能收住儿子的心。

“姆妈可以答应这件事，不过也要问过你阿爸。”

“阿爸不答应，我去找阿爷。”

徐氏想到言太公对莲心的态度，便不再说话了。

这些年，言善德越发苍老，整天半躺在躺椅上，更加不爱管事了。不过看到孙子和莲心走进来，他还是很高兴。

“龙生和莲心来啦。”

“阿爷，莲心好久没来看阿爷了。”

“你在湖州读书嘛，也没时间。”

一旁的龙生马上接口道：“阿爷，莲心退学了。”

言善德的眼睛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半个身子坐了起来问：“为什么退学？”

莲心低下头，把育婴堂发生的变化说了出来。

“结果我姆妈就没事情做了。我要帮姆妈挣钱养小弟弟。”

龙生紧接着讲述了昨天缫丝厂发生的一切，叙述的时候明显带着强烈的情绪。

“阿爷，这些日本人太混蛋了，也太嚣张了。他们已经在全国各处渗透我们的经济，现在又做出这样的事情。阿爷，这里是青莲镇，我们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

龙生比前几年成熟了许多，他看透了很多大事。20世纪初的神州，乃至整个亚洲，到处都有日本国扩张的影子。辛亥革命以后的神州，正处于重大变革的初期，很多先进思想已经开始产生影响。龙生心中正萌发着振兴中华的欲望，无法容忍日本人的嚣张行径。

他一路上已经想到，可以利用爷爷在青莲镇的影响力来抑制日本人。当然他也想到了一些办法，现在首先要让爷爷重视打死林细妹这件事。即便不能把日本人赶走，至少能让他们有所收敛，或者改善那些童工和包身工的待遇。龙生了解莲心的脾气，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算龙腾的主意成功了，她也不一定肯离开工厂。

言善德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不仅是青莲镇的首富，还是青莲镇商会的会长，虽然这些年不管事，都推给了儿子，连商会会长的职务也交给了言紫君，但他在青莲镇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言善德一掌拍在旁边的茶几上，站起身来，勃然大怒。

“来人。”

一直在门外的小顺子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

“老太爷。”

“马上把老爷找来。”

小顺子转身就走。

言善德放缓情绪，笑着对莲心说：“莲心，你先和龙生出去吧。三木缫丝厂的事，爷爷会管，你家的事爷爷也会管。你只管去吧。”

莲心眨着大眼睛，张了张嘴，想问却又没问出口，只是乖巧地点点头，跟着龙生走了出去。龙生拉着莲心站在青莲池旁，安慰她道：“莲心，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管，阿爷也会管。”

莲心默默地点了点头。

徐氏找到言紫君的书房，正要说起莲心家的事，刚开了个头，顺子就小跑着过来。

“大老爷，老太爷请。”

言紫君有些纳闷：“老太爷有什么事？”

很长时间了，言善德已经不过问事情，找他说都不想听，今天怎么会主动找人呢？言紫君直觉出了大事。

“好像和莲心小姐有关？”

言紫君愣住了，怎么又和莲心有关？刚才徐氏已经说了莲心的事，提出让莲心一家住进言府，让陈梅红专门做缝缝补补的事，莲心可以照顾龙腾的生活。

徐氏的话很委婉，并没有说让莲心给龙腾做丫鬟。她是知道的，老太爷很喜欢莲心，这小丫头还顶着莲小姐的名头，现在说让她给自己儿子做丫鬟，老爷和老太爷都不会答应。

言紫君又不傻，自然明白徐氏在想什么。若是真让莲心做龙腾的屋里人，恐怕老太爷绝不会答应，但若是莲心自己愿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说，让陈梅红来府上做事，确实算是帮了她们家一个大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可以让莲心继续读几年书，这对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没有坏处。

言紫君心里已经有了算计，同意了徐氏的这个安排。现在父亲居然又为莲心的事找自己，这反而让他心生疑虑。

言紫君快步走进西花园父亲的书房。

言府的西花园就在青莲池畔，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的园子。沿着池岸是用玲珑皱透的太湖石驳岸，院子里还有一座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院子里栽植了各种不同品种的植物和花卉，形成了四季闻花香、时时有景色的特色。西花园里建筑物不多，却有一座带有西方特色的藏书楼。这座藏书楼是言善德在祖上传下来的府邸里添置的，名字也是言善德起的，叫“汇文阁”。楼里收藏了言府祖上和他自己收藏的上万册古籍。按照言善德的说法，这座“汇文阁”才是言家最宝贵的家产。

言善德的书房就在“汇文阁”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