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龙生沿着一条蜿蜒的花径前行，穿过一扇月洞门后，又绕过一片桂花林，朝着那被大片竹林掩映的“汇文阁”走去。进入竹林，言龙生仰头望向一座青砖小楼，诸多往事纷至沓来。他忆起自己自幼就在这座小楼里，在爷爷的亲自督促下，阅读爷爷、祖爷爷们收藏的古籍长大。他深知爷爷的文人风骨，爷爷肯定不会阻拦自己的行动。

书房里，言善德父子正在踱步，两人皆是面色阴沉。

龙生进来后，向二人行礼。

“爷爷、父亲。”

“龙儿，坐下吧。我们已经知晓你演讲之事，我和你父亲也商量好了。你父亲已联系了商会，晚上请众人来言府详加商议。”

当天晚上，一批又一批的人陆续来到言府。言龙生安排府中的家丁，将他们依次领到西花园的一座四面厅里。

那座厅名为远香堂，取名于《爱莲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此处本是临近青莲池观赏荷花的绝佳之地，而今日，这里成为了青莲镇第一批抗日爱国志士聚义之处。众人精心策划，决定充分利用这一事件，在全镇掀起波澜壮阔的抗日运动。为了壮大声势，有效打击日本人的嚣张气焰，大家一致决定将发动三木缫丝厂一家工人罢工，改为全镇范围内的联合罢工、罢课、罢市，而后举行大游行，最后围困三木缫丝厂，要求日本方面惩处凶手，改善广大工人尤其是包身工和童工的待遇。

为了成功开展这次大规模活动，众人进行了周密的分工，联合“三罢”指挥部、纠察队、宣传队、工人和市民代表等一系列组织逐一建立起来。为了支持孙子的抗日活动，老太爷言善德亲自出面，联络青莲镇各路头面人物，以确保此次活动能得到青莲镇中方工商界的有力支持。

三日之后，一场青莲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全镇范围的联合“三罢”运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活动于上午开始，所有工厂的大门口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全镇8家外国人开办的缫丝厂和10家青莲镇本地人开办的厂子，竟然不见一个上班的工人。镇上近百家商号，到了九、十点钟，竟无一家开张。镇里里外外一片死寂，路上甚至不见一个行人。

中方以及英、美、德几国的老板，都预先收到了联合指挥部的通知，知晓即将发生之事，唯有日方工厂的老板毫不知情。直至该上班的时候，发现门口不见前来上班的工人，才发觉可能出了事，赶忙向自己的老板报告。此时，从青莲镇几条主要街道涌来了游行队伍。人们有组织地打着各类旗帜，高呼着抗日口号，朝着言家戏台前面的广场汇集。

“抗议三木缫丝厂无故杀害包身工林细妹！”

“林细妹冤魂不死！”

“改善工作环境、提高工人报酬！”

戏台前面的广场从未像今日这般人头攒动，泰安桥上也站满了人，附近几条小巷同样人山人海。工商学农各界代表登上戏台，纷纷谴责三木缫丝厂不仅滥用童工，还残酷虐待包身工，致使包身工林细妹死亡，众人一致要求三木缫丝厂交出杀害林细妹的凶手。

直到这时，三木和几家日本工厂的老板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正打算商量应对之策，集会后的游行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朝着三木缫丝厂进发了。

三木刚来得及下令关闭厂门，数以千计的游行队伍便已将工厂包围，在大门口高喊口号，要求他交出杀人凶手。

三木躲进办公室，给青莲镇警察所打电话。“警察所吗？我是三木。你们马上派人过来，有很多人包围了我的工厂……喂……喂……”

三木的电话尚未把事情讲清楚，电话线就被外面的人掐断了。

这是指挥部精心策划的环节，为了避免日本人利用青莲镇警察所干涉此次联合行动，已提前通知警察所今日的行动路线。然而，民国政府不想与日本人全面决裂，正在寻求和平方式解决中日冲突，一直要求各地对待日本侨民不要过激，以免给日方落下口实。若让三木把事情说清楚，青莲镇警察所就不得不出动警力干涉。如今电话未说清楚，警察所便有了不出动警力的理由。

三木的电话未打通，门口示威的人数却越来越多。此刻围在大门外的，不仅有三木缫丝厂自己的工人，还有其他日商厂里的工人、英、美、德商和华商工厂的工人，以及青莲镇商界代表。

人们的情绪愈发激动，已有激进的学生提出要放火烧掉这座缫丝厂。若不是预先成立了联合指挥部，又组建了纠察队，恐怕真的会闹出乱子来。

联合指挥部命令纠察队坚决制止这些年轻人的鲁莽行为，一来不能让事态朝着无政府主义方向发展，更重要的是，烧掉这家丝厂，不仅会使三木遭受损失，还会让大批工人失去工作，这种做法很可能会失去工人的支持。所以，联合指挥部一直以和平方式开展斗争，同时将此次行动的目的限定在惩处凶手和改善工人待遇上。

三木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其他几家日商老板迫于工人统一罢工的压力，主动来到三木缫丝厂大门外，希望门外的群众放他们进去，说服三木交出凶手。

担任指挥的涂贵请示联合指挥部后，将这几个日本人放了进去。几个人在里面与三木争论许久，三木迫于各种压力，同意由厂里工人派出代表，协商林细妹事件的善后处理以及改善工人待遇的具体条款。

根据联合指挥部的要求，进来劝说三木的日商也要留在厂里参加谈判。

参加谈判的还有其他厂方代表、商界和学界代表。当十几个代表依次走进三木的会议室时，三木武熊万万没想到，本厂的童工代表竟然是莲心。

更让三木终生难忘的是，这个自己颇为看重的技术高手，居然有如此出色的口才。谈判伊始，便由莲心讲述林细妹事件的经过。

莲心饱含深情地回忆起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没有丝毫虚构与夸张，细致入微，几乎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事件的真实还原，将拿摩温八婆的残暴行径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听到这样的讲述，就连在场的日本人也不得不低下头，不敢直视那些充满怒火的眼睛。

“各位叔叔阿姨，现在细妹的尸体，我们已经挖出来了，就在大门外面，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她那凄惨的模样。上半身的皮肤几乎都烫烂了。你们再去车间看看那个滚水池吧，那是用来往缫丝汤里加水的开水池，那个八婆，就那样把细妹的头按下去，活活烫死了……”

莲心再也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所有参加谈判的工人愤怒地要求三木立即交出凶手。几个日本人也表示，恐怕不处置八婆很难让工人罢休。三木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表示同意将八婆交给青莲镇警察所，再由相关部门处置。

为了平息事件，三木还同意了谈判代表们提出的其他重要条件：厚葬林细妹，给林细妹家属一笔抚恤金；改善缫丝车间工作环境，增添通风降温设备；改用先进设备代替原始的手工缫丝；将所有不满15岁的包身工送回原籍，并发放一笔遣散费；辞退所有不满15岁的童工，同时发放辞退费；提高女工待遇，保证同工同酬。

这场青莲镇有史以来声势浩大的运动取得了重大胜利。事后，三木不得不将八婆交给青莲镇警察所，然后由警察所押解到湖州地方法院。湖州地方法院碍于国民政府的各种法规限制，并未立即审理此案，只是将八婆临时羁押，最后在日方领事馆的干预下将八婆遣送回国了事。

莲心离开了缫丝厂，跟着陈梅红搬进了言府。徐氏十分聪慧，没有安排她们一家住在下人居住的地方，而是安置在东花园后面用来接待宾客的院子里。言善德对这个安排甚是满意。

徐氏又专门找到陈梅红，安排她做些事情，让她做言府专门请来做衣服的裁缝，主要负责言府几位主子以及丫鬟、佣人们四季的衣服，每月领取一笔报酬，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姨婆给她打下手。另外，又安排莲心的弟弟蒲满仓进入已正式改为青莲镇小学的私学就读。原来的私学，在前一年由言紫君牵头，联合其他商家出资，正式扩建成立了青莲镇小学。

家里安置妥当后，莲心重新回到学校，龙生也回去读书了，一切似乎又回归到正常轨道。

几个月后，言凤佳回来了。

这些年言凤佳一直和母亲柳芭莎在法国。她已经上中学了，很想念莲心，还想着让莲心跟自己去法国读书。这个暑假，柳芭莎带着言凤佳回到青莲镇。正巧，言龙生也从沪海回来，要找父亲商量去国外留学之事。几个孩子又聚到了一起，莲心和言凤佳都是14岁，龙腾17岁，龙生20岁。

四个孩子坐在言家花园的一座亭子里，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花园。

“龙生哥，你也来法国留学吧。我已经和莲心商量好了，她答应跟我去法国了。”

言凤佳话音未落，龙腾紧接着说道：“我也去，我也去。”

言凤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二哥，你就算了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

龙腾不服气。

“那就算小学生吧？”

“无所谓啊，我就去读初中啊。”

龙腾大言不惭。

龙生转身看向莲心。

“莲心，你决定去法国了？”

莲心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秀发。

“还要和姆妈商量。”

言凤佳紧紧抓住莲心的手。

“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