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号”在大洋上已经航行了半个月。由于战争的原因，航线无法直线前行，必须绕很大的圈子。德军的袭击船常常在太平洋上袭击协约国的航船，英法两国无奈之下只好派出一支舰队，承担太平洋的护航任务，战争让太平洋不再安宁。

“玛利亚号”是一艘巨型商船，也是法国最大型的客轮，拥有世界上最豪华的配置。言紫书为他们在一等舱订了两个房间，房间位于客轮的四层，是客轮上最舒适的位置。在舱房里，就能远眺大洋。安静时的大洋，有着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浩瀚无垠，海天一色。若是站在走廊上，或者走到前甲板静静伫立，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莲心和言凤佳的舱房在龙生兄弟的对面，十分方便。

“玛利亚号”即将启航，第二次汽笛已经拉响。四个人站在走廊上，向码头上的言紫书挥手告别，他们四人的心情各异。其中最习以为常的当属言凤佳。

言凤佳生于法国，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乘船回过国，一年后又返回法国。隔了七八年，就是这一次，又乘船回来了。她已经习惯了在法国的生活，回国只是游玩罢了。这些年来，虽然一直在法国，但言紫书因为生意需求，也经常往返于两地，经常与母女团聚，分别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此刻的言凤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挥着手喊道：“爹地，你什么时候来巴黎？”

远远地，风中传来言紫书的声音：“告诉妈咪，爹地下个月去巴黎。”

龙生是二十岁的青年，这些年读了很多书，有了自己的思想，尤其是近年来局势的变幻莫测，更让龙生对祖国的命运深感忧虑。知识让他比常人有了更多的思考，辛亥革命虽然成功了，让神州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彻底瓦解，但并没有给苦难的神州带来未来的希望。军阀混战，列强瓜分，这让龙生产生了为神州探寻出路的强烈愿望。

这次青莲镇发生的事情，再次让龙生意识到，神州急需振兴。西方各国的迅速崛起，表明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一条可以振兴国家的道路。他想找到这条路，也许，这条路就在西方？

龙腾只是个十七岁的大孩子，整日养尊处优，是个标准的公子哥，典型的纨绔子弟。他生性好动不好静，这次闹着要去法国，最后如愿以偿。言紫君妥协了，同意他去法国读书，并为他准备了一大笔钱。当然，这笔钱也包含龙生所需的费用，不过言紫君很清楚，大儿子肯定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巴黎的学校，这个小儿子，恐怕只能靠钱来打点了。

言紫君不放心两个孩子远渡重洋，本打算派人跟着，到了巴黎也好帮忙处理事务。言紫书劝阻了他，让他放心，一来自己很快又要去巴黎，有事情完全可以处理；另外，平常要是有什么事，在巴黎的柳芭莎完全能够应对。柳芭莎是贵族，她的人脉关系足以处理必要的事务。话虽然这样说，言紫君还是让小顺子跟了去。

龙腾完全是抱着玩乐的心态，根本就没有想过，到了巴黎要考什么样的学校。当然，他这样的心态，也不会有离开祖国、背井离乡的感觉。

其实，最心事重重的当属莲心了。十四岁的莲心，初次背井离乡、远离亲人，这一去将会是多少年，她无从知晓，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她同样茫然不知。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有了与同龄人不同的感悟。说起来，莲心虽一出生就被遗弃，但实际上并未遭受太多苦难。陈梅红待她宛如亲生，前几年，有莲馥春给予的父爱，她得到的爱一点也不比其他孩子少。莲馥春离世后的几年，陈梅红也未曾亏待过她。后来，陈梅红改嫁了，蒲喜凡对莲心也是极好的。真正吃苦的日子，也就是这次做了大半年的童工。

可就是这短短的八个月，让莲心长大了，对生活有了深刻的感悟。她看到了人世间真正的苦难，尤其是女孩子的苦难。有太多的女孩子生活在苦难之中，她很想帮助这些女孩子。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帮助这些女孩子，让更多的女孩子不再过林细妹那样的日子，还有乔水雯那样的姑娘。乔水雯有父母，只是因为家里穷、孩子多，她不得不去做童工。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很多，她们读不起书，没有社会地位，甚至什么都不懂。

莲心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因为自己在育婴堂有弗拉西斯这样的教父，还有青莲这样一个姐姐，她们给予了莲心启蒙教育。她也很感激言府，感激言太公，如果没有言府，没有言太公，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读书的机会，甚至还有出国留学的机会呢？

到法国去学什么？莲心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等有一天自己学业有成，一定要重返青莲镇，为青莲镇的姐妹们做些事情，绝不让林细妹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莲心站在船上，望着码头渐渐变小，码头上的人已然化作一个个小黑点，随后愈发模糊起来，直至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言凤佳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莲心，我们进去吧。”

“玛利亚号”缓缓地驶出了黄浦江，继而平稳地驶入了大海。刹那间，一片开阔无垠的景象展现在眼前。那浩渺的大海，像一块巨大无比的蓝色绸缎，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海风呼啸着吹过，仿佛是大海发出的雄浑的咆哮，它热情地欢迎着“玛利亚号”的到来。“玛利亚号”就像一位无畏的勇士，劈开波浪，坚定地朝着那未知的远方驶去。船头溅起的白色浪花，像是一群欢快的精灵在跳跃嬉戏，它们似乎在为这伟大的航程欢呼。船员们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旅程的憧憬与期待。

莲心点点头，两人手拉手走回船舱，听到身后龙生兄弟的对话。

“二弟，进去吧。”

“大哥，你进去吧，我四处看看。这么大一艘船，好玩的地方应该很多。”

“那行吧，你自己小心。出门在外，可别闯祸。”

“放心吧，我又不傻。”

言凤佳和莲心关好舱门，两人斜靠在床上。

“莲心，这次我回来，咱们都没有好好聊聊。我觉得你真的变了。”

莲心听到言凤佳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难道没有改变吗？真傻，咱们分开的时候才五岁，已经过去九年了。难道还会是以前的样子吗？”

“莲心，你是故意的吧？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有深爱你的妈咪和爹地，还有两个爱你的哥哥。可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被亲生爹娘遗弃的孩子。虽然阿爸把我抱回去，让我重新有了一个家，有了新的阿爸阿妈。”

莲心幽幽地倾诉起自己的心事。

“我的阿爸莲馥春，他待我特别好，阿妈陈梅红也一直把我视如己出。可阿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就是你回国后不久。阿爸走后，家里发生了诸多变故，姆妈含辛茹苦地撑了几年，最后带着我改嫁了。蒲喜凡对我也不赖，虽说他们很快有了小弟弟，可对我的爱并没有因此而削减……”

莲心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言凤佳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头。

“我听说了，前几年西横街那场大火，把你们家米行付之一炬，之后你继父也过世了。抱歉啊，让你又想起这些伤心事了。”

“没关系，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莲心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愈发艰难了，尤其是半年前，我的教父老弗拉西斯回国了，育婴堂被民国政府接管，我姆妈彻底没了工作的机会，我只好辍学，然后去缫丝厂做童工。在那儿，我见识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才知晓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苦的女孩子。和她们比起来，我又算是幸运的了。真的得感谢你们家，言家帮了我们家太多了。后来又把姆妈接到言府，说是专门给言府做衣服，其实就是收留我们，收留姆妈和弟弟。现在，你和你爹地妈咪还要资助我去法国读书呢。谢谢你，凤佳，谢谢你们家。”莲心紧紧握住言凤佳的手。

言凤佳欣然笑着，晃了晃莲心的胳膊。

“说什么呢，咱们十年前就已经是姐妹了。”

“对，咱们早就情同姐妹了。”

言凤佳突然俏皮地朝莲心眨了眨眼。

“莲心，我们家对你这么好，你打算怎么报答呀？”

莲心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呢。”

“你不会不知道我爷爷的心思吧？”

莲心突然脸一红，默默低下头，声若蚊蝇。

“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言凤佳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地摇着莲心的胳膊。

“你说呀，你自己打算选谁呢？”

莲心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垂着头。

“让我怎么选呀？龙生哥哥一直对我很好，我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龙腾二哥虽然有些调皮，但对我也一直很不错。这几年一起读书，他也经常帮我。说实话，他们俩都更像是我的亲哥哥，让我从中选一个来嫁，我真的难以抉择。”

“你不喜欢他们？”

“当然不是。”

“我有点懂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再过几年吧，或许等我再长大些，就知道该怎么选了吧？”莲心有些犹豫地说道。

言凤佳赞同地点点头。

“那就过几年再说吧。对了，你的法语学得怎么样了？”

莲心抛开那些思绪，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还是小时候你教我的那几句话，恐怕是个大麻烦。我这些年学的是英语和意大利语，并没有接触法语。”

“我知道，因为青莲姐姐，还有弗拉西斯吧。这样吧，我现在就开始给你补习法语吧。你很聪明，有语言天赋，船上有半个月的时间，应该能让你掌握基本用语，到了法国，你至少可以正常和人交流，提高可以慢慢来。”

“好，说干就干。”

莲心站起身拿出书本。

两个姑娘头碰头，一个教，一个学，认真地开始补习法语，船舱里传来清脆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