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烈日高悬,肆意烘烤着街巷,路面被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气息。街边树木的枝叶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蝉儿在枝头扯着嗓子嘶鸣,那声音仿佛也被热浪蒸煮得没了力气。君舒同与吴楠琪道别后,站在街边抬手招来一辆人力车,他身姿挺拔,可眉眼间却藏不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去悬桥巷。”君舒同声音低沉,话语里满是归心似箭的急切。人力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这声音在燥热的空气中悠悠回荡,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当车子行至东北街和平江路口时,一阵清脆呼喊打破了沉闷。“唐兴贵,你停下!” 君舒同闻声抬眼,只见一辆三轮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的正是朝思暮想的妹妹君舒玉。
彼时,阳光透过斑驳树叶,洒下一片片金色光斑,落在君舒玉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光晕。君舒玉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人力车上的哥哥,眼中瞬间绽放惊喜光芒,她迫不及待跳下车,像欢快小鹿般朝君舒同奔去。
“大哥、大哥!”君舒玉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跑到车旁,一把拉住君舒同的手,脸上洋溢灿烂笑容,思念之情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君舒同满眼宠溺,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说道:“三妹,你长高了很多,越发漂亮了。”他细细打量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记忆中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大姑娘。
“大哥,你没变,所以我认得出来。”君舒玉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哥哥的车,亲昵地靠在他肩头,恰似小时候那般。她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散出淡淡的花香。
君舒同往旁边让了让,给妹妹腾出更宽敞的位置,笑着打趣道:“三妹要是不叫我,我可不敢认了,错认了人家的漂亮大姑娘,可是要被人骂了。”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幽默,逗得君舒玉咯咯直笑,那笑声清脆动听,如银铃般在燥热街头回荡。
君舒玉头紧紧靠在哥哥身上笑得开怀,又对对面的三轮车说道:“唐兴贵,你调头好啦,跟在这辆车子后面回家了。”唐兴贵应了一声,熟练地把车子调过来,跟在了君舒同的车后面。
一路上,兄妹俩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回忆小时候在后花园捉迷藏的趣事,分享这些年各自的经历。街边店铺里传出阵阵吆喝声,行人来来往往,可这一切都成了他们重逢的背景板。
很快,他们来到了悬桥巷。君家的老宅在巷子里显得格外古朴庄重,高高的围墙,朱红色的大门,透着岁月沉淀的韵味。他们依旧从角门进府,角门旁的几株蔷薇开得正艳,粉色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欢迎久别归来的游子。
穿过曲折的回廊,廊下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投下一片片朦胧光影。兄妹二人脚步匆匆,心中满是对母亲的思念。当他们突然出现在黄瑶璐面前时,黄瑶璐正坐在西南窗下,手里拿着的正是君舒同在日本拍的一张照片。
屋内布置典雅精致,几幅水墨丹青挂在墙上,为屋子增添了几分文雅之气。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美丽的图案。黄瑶璐一头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她的眼神中依然透着慈爱与温柔。
君舒同看见母亲,心中一阵酸涩,眼眶微微泛红。他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声音略带哽咽地叫了一声:“母亲,舒同回来了。”
黄瑶璐没有听到家人来报,却看见七八年不见的长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禁大吃一惊。她手中的照片滑落,站起身来,一面揉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面问道:“舒同,真是你吗?我不是做梦吧?怎么没有人来报啊?”声音中带着惊喜与疑惑,眼眶也渐渐湿润。
舒玉上前对母亲伸着舌头,调皮地说:“不怪家人。是我带大哥从东门进来的,没有人看见。”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
黄瑶璐笑着责怪女儿:“又是你这个丫头在搞鬼。刚才不是关照过你,不要再出去了?结果你还是跑出去找大哥了。”语气中虽有责怪,却满是宠溺,她轻轻点了点君舒玉的额头。
舒玉拉住舒同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说:“要不是我,大哥还在东北街徘徊。”说着,还朝君舒同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俏皮。
黄瑶璐轻轻摇摇头对她说:“好了,你既然接到大哥,那就功过相抵了,快去找老管家,按照我先前的安排布置起来。我和你大哥说说话。”
君舒玉笑着跑开了,脚步轻快,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黄瑶璐让儿子坐在自己面前,又仔细端详起来。
“有点瘦了,样子没有大变,就是有点老气横秋了。是不是太累?”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君舒同的脸庞,眼中满是心疼,手指轻轻划过他脸上的轮廓。
君舒同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她:“没事,可能因为旅途有些疲劳。母亲,倒是您,多了许多白发,太操劳了吧?家里许多事,还是交给二弟吧。”看着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他的心中满是愧疚,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仿佛想为她分担一些疲惫。
黄瑶璐微笑着说:“你现在不是回来了?我就可以不操心了,都交给你们兄弟两个去打理。我正想和你说,怎么样,妈妈就把君家一起交给你们兄弟了?我总算可以安享晚年,就等抱孙子了。”说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憧憬。
然而,君舒同的心中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他真不想现在告诉母亲,他很快就会离开姑苏去羊城。君舒同此行回国,身负重要使命。前不久,先生已经在日本东京重建了新党“炎黄革命党”,君舒同是第一批党员。这次就是奉了先生的命令回国,对原来的革命党进行改组,重新组建“炎黄革命党”,蓄积力量准备再一次讨袁护法运动。必要的时候,再一次实行武装起义。
君舒同想起了临行前,先生的敦促,那坚定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舒同君,你这次回去身负重担,关于改组一事迫在眉睫,乃是第一要务,旧党无论是宗旨还是人员的构成,都已经不能适应时下炎黄斗争形势的需要。国贼逆袁倒行逆施已经引起炎黄广大民众强烈不满,二次护法讨袁时不我待。你要尽快赶到羊城去,目前的力量已经大部集中在了羊城。”
君舒同站在先生面前,身姿挺拔,异常坚定地说:“先生只管放心,舒同誓死追随先生革命,这次作为先生派遣的先锋特使,一定会努力在先生回国之前,先把改组工作做好。”眼神中透着坚毅与决心,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困难。
先生拉着君舒同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革命需要大量的资金来支撑,我尽管在海外利用爱国华侨的支持募集了大量资金,然而还是远远不能满足形势需要。”
君舒同当然知道,君家资金雄厚,在姑苏乃至整个江南道数一数二。先生这番话的用意很明白,他此行另外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为革命募集资金。
此刻,母亲的建议让君舒同很为难,快十年没有回家了,刚到就说要走,太不近人情。然而,就是今天不说,明天、后天还是要说。君舒同最多只有三天时间,可以留在家里陪伴亲人……君舒同为难了,母亲的殷切希望让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
儿子的神情很快引起了黄瑶璐的注意,她看出儿子一定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开口。黄瑶璐看着君舒同微皱的眉头,伸手去抚平那一条条的皱纹,心疼地说:“儿子,你究竟在外面操什么心?看看这满额头的皱纹,你才26岁啊。”说着说着,不由得泪眼婆娑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轻轻为儿子擦拭着额头。
君舒同知道没有一个儿女的心思,瞒得过母亲锐利的目光,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早一点向母亲交底。这件事不得到母亲的支持也是不可能的。他将凳子朝母亲身边拉近,然后抬头看了一下两面窗户外面,确保没有旁人偷听。
黄瑶璐看见儿子如此小心谨慎的样子,知道一定是大事了。她摆摆手阻止君舒同说话,自己却站起身走出房门,站在廊上喊了一句,“春兰。”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宅院里传得很远。
“老夫人有什么吩咐?”黄瑶璐的贴身大丫鬟春兰,从隔壁自己房间里闪身出来应承。她身姿轻盈,动作敏捷,一看就是个伶俐的丫头,脸上带着恭敬的神情。
“你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接近日月楼,你亲自去下面守着。我和大少爷有要事。”黄瑶璐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神坚定地看着春兰。
春兰答应了一声“是,老夫人。”说完转身下楼去了。
黄瑶璐转身回进屋子走到窗口,看见春兰搬了一张靠椅坐在了门前的栏杆前面。黄瑶璐满意地微笑,心里想:春兰这丫头就是懂事,该考虑这孩子终身大事了。
黄瑶璐回过身重新坐下对君舒同说:“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母亲现在可以说了。对春兰只管放心,而且她很聪明,坐的位置什么也听不见。”
君舒同一直在注意母亲的举止,为她一连串的安排赞叹,微笑点点头,悄声说:“母亲你天生是个做大事的。”
黄瑶璐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赶紧说正经事吧,等一会儿会有客人了。”
君舒同压低声音问:“母亲知道先生吗?”
黄瑶璐点点头,“先生?哪个先生,孙逸仙、孙文先生?我还是猜到了几分,你这些年在追随先生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君舒同简单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告诉了黄瑶璐,他了解自己母亲,只有如实相告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母亲,我和先生相识已经数年,非常赞同先生对时下炎黄形势的认知,现在的炎黄已经积重难返,不革命不足以改变。这次就是奉先生之命,要去羊城。”君舒同侃侃而谈,最后把自己回国的任务也告诉了黄瑶璐。君舒同太明白了,没有母亲的支持,他不可能完成筹款的任务。
黄瑶璐一言不发听着,脸上十分凝重,心里却是倒海翻江。她从君舒同刚才的话中掂出了份量,儿子正在做一件大事,大得不能再大了。孙文何其人也?黄瑶璐知道的很清楚。丈夫当年是状元,她是状元夫人,不可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人。不仅是知书达理,而且是个心智很高的奇女子。她深知革命之路充满艰辛与危险,但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儿子去追寻理想。
沉默良久,黄瑶璐抬起头,看着君舒同的眼睛,认真地说:“儿子,我支持你。君家虽然是商贾之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家陷入危难。只是这一路凶险,你一定要万事小心。”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儿子的信任与支持,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君舒同心中一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母亲,谢谢您。有了您的支持,我就更有信心了。我一定会小心的,等革命成功,我就回来陪您。”
黄瑶璐轻轻点头,又叮嘱道:“筹款的事,我会想办法。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生命安全最重要。”
就在君舒同准备回应母亲时,突然,一阵轻微的异响从屋顶传来,像是有人刻意压低脚步声。君舒同和黄瑶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警惕。黄瑶璐刚要起身查看,君舒同伸手拦住了她,示意她不要出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张望,外面的庭院一片寂静,没有丝毫异常。
“奇怪,是我听错了吗?”君舒同低声自语,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想起在回国的途中,曾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但每次回头都不见人影。难道那些人已经追到了君家?
“儿子,怎么了?”黄瑶璐轻声问道,她的声音虽然平稳,但也能听出一丝紧张。
“母亲,可能有麻烦。”君舒同低声说,“我在回国路上就觉得有人跟踪,刚刚那声音……”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黄瑶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道是袁贼的人?”黄瑶璐皱眉道,“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你回来了?”
君舒同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们破坏我们的计划。”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母亲和家人,同时完成革命的使命。
此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母子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幅温暖而坚定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