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姑苏城,悬桥巷5号的君府内,灯火渐次亮起,家宴的欢声笑语还在空气中回荡。此时,沈家与君家的众人沉浸在团聚的氛围里,却浑然不知,一场意外的访客即将打破这份宁静。
前任知府路子玉,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身姿挺拔,虽已年过半百,却依然精神矍铄。他面庞清瘦,轮廓分明,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睿智与干练,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与稳重。这位前路知府,古道热肠,与吴奇霄交情匪浅,此番自告奋勇,揽下了给老友吴奇霄的千金相女婿的差事,目标正是君府海外学成归来的长子君舒同。在他看来,吴奇霄的独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与君舒同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天下少有的金童玉女组合。
然而,吴夫人季清雅却满心忧虑。她深知,嫁人,最重要的是对方的人品。虽说君舒同出身名门、学问出众,但这人品究竟如何,还需仔细考量。只是吴、君两家素无往来,贸然上门相看女婿,实在有失体面,也不合常理。思来想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前去试探一番,成了最为妥当的办法。而路子玉,自然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重任。
路子玉毕竟曾是一方知府,行事沉稳,思虑周全。登门之前,他早已精心构思好了说辞。听闻故人家的麒麟儿海外学成归来,特来祝贺——这“故人”二字并非他胡乱攀附。算起来,他与君鸿乃是同科进士,只不过君鸿高中状元,而他位列头甲第八名。虽说名次有别,但同科之谊却是实打实的。如今君鸿已逝,他登门给故交之子祝贺,既合情合理,又尽显人情世故,料想君家也难以推辞。
路子玉来到悬桥巷5号,门前的下人见他气宇轩昂,便知此人绝非寻常之辈。路子玉的随从上前,恭敬地说道:“麻烦进去禀告你家老夫人和大少爷,就说君老爷的同科进士,前知府路子玉大人特来祝贺君大少爷学成归来。”
门口的下人听闻,心中一惊,连已故老爷都被提及,不敢耽搁,慌慌张张地急忙进去禀告。
此时,君府的家宴刚刚结束,后面的孩子们还在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沈家的两位夫人正准备客套几句便告辞,一个下人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禀告:“禀老夫人,门前来了一位路老爷,说是故老爷的同科进士,特来给大少爷祝贺。”
黄瑶璐听闻,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她自然知晓路子玉的大名,虽说两家平日里并无往来,但当年姑苏城出了状元君鸿和第八名的路子玉,二人风头无两。若不是君鸿的状元名头太过耀眼,路子玉必定也是风光无限。后来,路子玉出任姑苏知府,更是声名远扬。若不是君鸿很快出任法兰西大使,两家或许会常有走动。再后来,君鸿在第二任大使任上去世,时代更迭,民国兴起,路子玉成了前朝知府,两家的联系便渐渐断了。
尽管路子玉已是前朝知府,但路家在姑苏依然是名门望族,他的儿子与君舒同年纪相仿,如今在姑苏商界颇具影响力。如今路子玉到访,黄瑶璐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开中门迎接。
黄瑶璐先对沈家两位夫人歉意一笑,说道:“二位夫人,路大人到访,我需亲自开中门迎接,不知二位是先在这里小坐,还是随我一同前去,之后再移步前厅叙话?”
华馥琪和曹桂玉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说道:“自然与姐姐同迎。”
二人皆是聪慧通透之人,深知路家在姑苏的地位,怎会错过这结交的好机会。三人一同迎出,黄瑶璐早已吩咐下人打开中门。她走在最前面,身姿优雅,仪态端庄;华馥琪错后一步,神色恭敬;曹桂玉又错后半步,亦步亦趋。三人朝着大门缓缓走去,那场面,仿佛一场庄重的仪式。
“君黄氏瑶璐,不知老大人光临寒舍,迎接来迟,请老大人见谅。”黄瑶璐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沈华氏馥琪,沈曹氏桂玉见过路老大人。”华馥琪和曹桂玉也跟着行礼,声音清脆。
“哈哈,不劳三位夫人如此大礼相迎。老夫路子玉,乃鸿君老弟的同科进士,听闻鸿君老弟的麒麟子海外学成归来,特地前来给弟妹贺喜。”路子玉大步上前,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
四人分别见礼,场面一时融洽。
黄瑶璐又指着身边的二位沈夫人,介绍道:“路大人,小妹给大人介绍这二位夫人。这是对面沈督军的夫人华馥琪,这位是督军如夫人曹桂玉。沈君两家乃是故交,督军与亡夫有八拜之交。”
“原来是两位督军夫人,老夫怎敢劳动督军夫人相迎?”路子玉微微拱手,谦逊地说道。
“老大人客气了。”华馥琪和曹桂玉微笑回应。
“大人,请前厅用茶吧。”黄瑶璐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众人前往前厅。
众人来到前厅,分宾主落座。路子玉开门见山,寒暄了几句后,便提出要见见故人之子。
路子玉的突然造访,让黄瑶璐心中疑云顿生。她暗自思忖,君路两家素无往来,住处又相隔甚远,儿子刚回来不久,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竟连这位前知府都惊动了?若君舒同只是个普通人,倒也说得过去,可关键是,黄瑶璐清楚儿子是革命党。如今虽说是革命党当政,但天下实则是北洋政府的天下,君舒同身为先生的门徒,反对的正是北洋政府。一旦被官方知晓,便是乱党叛逆之罪。这不得不让黄瑶璐心生警惕。更奇怪的是,这位路大人早已退隐在家,究竟从何处得知君舒同归来的消息?联想到儿子在火车站遇刺,刺客还打死了姑苏新任督府,黄瑶璐心中愈发忐忑,不知这位前知府与新督府是否有什么关联。
黄瑶璐心中思绪万千,如闪电般思索着对策,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虚与委蛇地敷衍着路子玉:“路大人,犬子不过是留学归来,不值大人如此看重。倒是舒同应该改日亲自去给大人问安,大人与亡夫同科,岂有让您来看他的道理?”
“哈哈,弟妹,现在可是民国了,有些旧规矩已经过时了。老夫是听闻故友之子人品出众、才貌超群,有经天纬地之才,特来看看,也算是对故友的一点情谊。”路子玉性格直爽,直接道出了一半来意。
黄瑶璐听后,心中更是疑惑不解。君舒同刚回府不久,沈家算是最早知晓的,也是因为看到君府门前张罗喜事才得知。这位住在石路的路大人,又是从何处听闻对舒同如此高的评价?人品出众、才貌超群已让人惊讶,竟还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评语,究竟是谁给出的这番评价?
黄瑶璐微微欠身,福了福,说道:“大人这番话,让妾身汗颜。究竟是何人对犬子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望大人明示。”
“不瞒弟妹,乃是前学台大人吴奇霄。”路子玉坦然说道。
“这位学台大人又是在何处见过舒同不成?”黄瑶璐越听越糊涂,心中猜测,莫非是君舒同被困在戒严圈子里时发生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巧合。
路子玉得意洋洋地说道:“自然是在吴学台府上。”
黄瑶璐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问道:“舒同究竟何时到过吴学台府上?妾身怎么全然不知?”
华馥琪和曹桂玉听到这里,已然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便一同站起身来告辞:“姐姐,家中来了贵客,我们就先告辞了。三个孩子让他们自己回去便是。”
黄瑶璐忙说:“也好,我这里有客,就不送了,让春兰代为相送二位妹妹。”
待沈家二位夫人离开后,黄瑶璐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她重新坐下,看着路子玉,脸上虽带着微笑,眼神却透着探究:“路大人,既然是吴学台如此夸赞犬子,想必其中定有缘由,还望大人能将详情告知。”
路子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说道:“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前些日子,吴学台家中举办宴会,宴请了不少城中名流。令郎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宴会之上。老夫虽未亲临,但听闻令郎在宴会上谈吐不凡,对当下局势见解独到,还展现出了一身好功夫,吴学台对他赞赏有加。”
黄瑶璐心中一惊,她从未听君舒同提起过此事。她强作镇定,说道:“原来如此,这孩子回来也未与我说起过。想必是怕我担心。”
路子玉接着说道:“吴学台对令郎极为赏识,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加之吴学台膝下有一独女,年方及笄,才貌双全,与令郎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托老夫前来,看看能否促成这桩美事。”
黄瑶璐心中暗自叫苦,她深知儿子的心思全在革命之上,对儿女私情怕是无心顾及。而且,这门亲事背后是否还有其他深意,她也不得而知。但她还是礼貌地回应道:“路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与舒同商量一番。”
路子玉点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不过,老夫还是希望弟妹能慎重考虑。这门亲事若能成,对两家来说都是好事。”
黄瑶璐笑了笑,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儿女之事,做父母的也不能强求。还望大人能体谅。”
此时,前厅的气氛略显凝重。黄瑶璐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既不能得罪路子玉,又要为儿子争取一些时间和空间。而路子玉,似乎也察觉到了黄瑶璐的顾虑,他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说道:“弟妹,老夫知道你心中有所顾虑。但吴学台是真心赏识令郎,他的女儿也是个好姑娘。这门亲事,或许能为令郎的未来增添助力。”
黄瑶璐微微皱眉,说道:“大人,实不相瞒,舒同如今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对儿女之事怕是无暇顾及。而且,他的志向远大,我也不想因为一门亲事束缚了他。”
路子玉沉默片刻,说道:“弟妹深明大义,老夫佩服。只是这革命之路,充满艰险。若有吴学台的支持,或许能为令郎提供一些便利。”
黄瑶璐心中一动,她明白路子玉的话不无道理。但她也清楚,与吴学台结亲,背后的政治意味太重,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她思索片刻,说道:“大人,此事容妾身与舒同仔细商议后,再给您答复,可好?”
路子玉见黄瑶璐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便说道:“也好。那老夫就静候佳音。”
又寒暄了几句后,路子玉起身告辞。黄瑶璐亲自将他送至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府中,黄瑶璐径直来到君舒同的书房。此时,君舒同正与弟妹们讨论着革命之事,见母亲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黄瑶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看向君舒同,说道:“舒同,今日路子玉路大人来访,说吴学台对他夸赞有加,还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你可有此事?”
君舒同听闻,也是一脸惊讶,说道:“母亲,我从未去过吴学台府上,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夸赞我。这门亲事,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我志在革命,不想被儿女私情所累。”
黄瑶璐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路大人亲自上门,背后又有吴学台,我们不能轻易得罪。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舒同皱了皱眉头,说道:“母亲,我看此事必有蹊跷。这吴学台和路大人,突然提出这门亲事,说不定与当下的局势有关。我们必须小心应对。”
黄瑶璐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先不要声张,我们再观察观察。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此时,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