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母亲却对我的事保持相当的冷静与克制。

母亲表扬我的做法是对的,形势所迫,谁也不能当革命的绊脚石和拦路虎,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千万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认死理。枪总是打出头鸟,运动运动,来的快去的也快。我实在佩服母亲,她当卖菜的临时工真是屈才了,她完全把国家的政策研究透彻到家了。

和我姐下乡时的形势相比,知青政策已开始调整,凭着她敏锐的神经感觉,这场运动将告一段落,至少是到了尾声。姐姐也来信说,她把迁过去的户口都重新迁出来了,同学们正在商量着一起离开新疆。如果是这样,我姐姐就会重新回归我们的家庭,这无论对我还是对我父母都是一种欣慰。父亲让我先不要急于报名,沉两天再说。他说我们家已经有人下过乡了,我完全可以选择留城就业。

对于是上山下乡还是留城我并不很在意,对于年轻人来说,能到广阔天地干一番事业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潜意识告诉我,我是因为想念牛玉琴才积极要求下乡的。自从她离开学校,我只在水磨头村见过她一面,我忽然觉得已经爱上了这个农村姑娘。

牛玉琴已经完全发育成大姑娘了,做野营队伍的随队医生。她梳着两条粗粗的大辫子,背着药箱,穿着白大褂,领口露出粉色的小翻领,衬出她白里透红的脸庞,非常美丽动人。我变得异常暴躁,没头没脑地对父亲说:“我留城能做什么?接你们的班,步你们的后尘?当钻一辈子山沟的军工战士?我有我的理想!我想到农村去锻炼自己,将来能接无产阶级的班,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

活脱脱又是一个我姐!父亲惊愕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这些话是发自肺腑还是跟别人学来的,他只是惊诧我长大了,不仅能顶嘴了,而且有自己的思想了。

这大概是他从小养我到大,听到的最响亮的一席话,也是最令他挑不出毛病的一席话。父亲眼里刚刚点起的火炬被凭空一阵狂风暴雨淋湿了,熄灭下去、黯淡下去了;望着他那岁月爬上痕迹的脸,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跟父亲的中庸相比,母亲说话却从来直截了当。她说我们已经身在大山里了,还炼什么炼?她悉数我家,跟庄宝盒家的情况不一样,也跟杨主任家不一样。老庄家有三个孩子,我们家就两个,且大女儿已经到边疆去了。

“知道的是女儿偷跑的,不知道的,就认为是我们父母支持她走的!”母亲信誓旦旦地说。

母亲的话有理。杨文革这两年风头正盛,他不仅管着厂里职工的吃喝拉撒睡,连招工、分配都大权独揽。他家有两个孩子,但一个也没有报名。大女儿户口不在本地,落在了另外一座城市。二女儿杨心红在身边,大洋马逢人就讲她身体不好,有心脏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但我母亲一针见血,说她纯粹是装出来的,谁家女儿不随母亲?杨心红从小就长得又粗又壮。

对于杨家故意放风儿这件事,母亲一肚子怨气,她说平时大家都在一起住,互相知根知底,还玩这种小把戏做什么?我也可以证明,母亲说得没错,杨心红跟我是同学,她在学校是运动健将,论长跑和扔铅球谁也比不过她。

那天晚饭以后母亲到邻居家串门,寻找统一战线。庄宝盒带头报了名,而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咬破手指头写了血书。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有一丝不知所措,看怪物似地瞪我半天。

老庄家和我们住一排干打垒的房子。所谓干打垒,就是在向阳的山坡地上开出一片相对平整的地方,用青石和水泥盖起房子。限于有限的空地,每排只有两家,且横七竖八什么朝向都有。我家和庄宝盒家只隔着一道低矮的石墙。

笑容满面出门的母亲很快就回来了,眼圈红红地对父亲说:“一家不知一家,你瞧榆叶那过的是什么日子?怪不得孩子宁愿下乡也不愿意待在家里。”

榆叶是庄宝盒母亲的名字。我母亲是那种腿闲不住、嘴也闲不住的女人,平时走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笑声一片,她在家也总闲不住,女人堆里那些笑话和闲话,她都拿回来讲给父亲听。比如她经常讲老庄喜欢和大洋马打情骂俏。榆叶在食堂里干临时工,有一次,老庄在食堂里吃早饭,赶上大洋马检查工作,冲着榆叶横挑鼻子竖挑眼,老庄看不过了,就走过去,敲着碗底对大洋马说:“马小萍,我出个谜语给你猜!猜着了,我老庄任你骑来骑你骂,要是猜不着,你也就别为难榆叶了,咱们这叫扯平了。”

马小萍牛眼一瞪道:“讲!”于是,老庄便不紧不慢地念道:“越拨弄越长,越拨弄越硬!”

此谜语一出,女人都飞红了脸。马小萍恼羞成怒,横眉骂道:“臭老庄,少在这里耍流氓,小心让俺家老杨专你的政!”

老庄一听,也不甘示弱,跳着脚道:“你少拿老杨吓人,我庄成器偏不吃这一套,什么耍流氓,是你思想不健康才往坏处想。我说的是炸油条!”

他这一番话让大家由惊转喜,一阵哄笑,大洋马觉得受了愚弄,下不来台,莞尔一笑道:“既然你给我玩儿这种邪的,我也放一个你猜,猜着了,我马小萍从此把榆叶当亲娘供养着,天天让她吃油条喝豆浆,如果猜错了,你老庄得给我舔脚后跟!”

老庄兴奋地跳将起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请讲!”

大洋马顿了顿,然后严肃地说道:“肉尖对肉缝,白水往里弄,吃饱了吗……哼!”

大洋马绘声绘色地“哼”了一声,惹得四周一片掩饰的笑声,大家都屏神静气,等待老庄回答,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了。老庄的思想那会儿绝对想邪了,除非是男女那点事儿,谁还有肉尖对肉缝,而且哼哼的?

大洋马见老庄尴尬得满头是汗,答不上来,这才微然一笑,说道:“你也别往歪处想,我说的是女人奶孩子。”

众人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大洋马挣足了面子,挺着大奶子走了,只留下老庄在那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