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从老庄家回来,破例没有多说话,只是不断地哀声叹气。到后来我也没弄明白,母亲态度为什么反常,但我渐渐感觉到了老庄一家的不同。
我不清楚,庄宝盒一家是如何从青藏那么遥远的地方搬到内地的。庄宝盒说,光火车就坐了一个月,还要不断地倒车。老庄临走前,从藏民那里淘了些结实好看的家具,有一个藏柜、一个藏桌和一个藏箱,本想到内地的时候换些钱,但是在车上倒来倒去,到终点站的时候,不但外包装散了,连家具表面上的彩绘都磕碰坏了。
杨主任安排车去省城接站,听说有好几个木箱子,便派了辆板挂车。车到厂里的时候,安排厂民兵小分队的人卸车,但民兵小分队临时要参加誓师大会保卫,于是野蛮装卸,等到拆开包装箱看时,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清楚地记得老庄守着那堆木头脸上绝望的神情。
这次野蛮的接站和装卸,成为老庄和杨文革结怨的开始。
老庄曾找杨主任要求赔偿,他说这些家具可以称得上文物了,价值不菲。杨文革却不买他的账,说如果是文物老庄就涉嫌违法了,它就是几件普通的木器。如果老庄愿意,他可以让木工房照原样做几件,但条件是原件要上交。他作为这个厂的负责人,不能让国家财产受损失。老庄当然不能接受,为这事他没少往杨主任的办公室跑,俩人一见面就吵,后来冲突升级,动了手,积怨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我爸待的兵工厂建在三省交界处,厂部在一个省,生活区在一个省,生产区又在另一个省。我家住的地方叫野狼沟,是一条纵深数十公里的峡谷。野狼沟地势险要,一条山路曲折贯穿山中,沿着山路行走时,无论是春夏秋冬,总会感觉到阴风阵阵,即使是烈日当头的中午,谷中的风也总是凉凉的。
厂房和车间就建在这条峽谷的深处,是这座峽谷的最开阔地带,地势平缓。这里海拨很高,一般树木不喜欢生长,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杂木。整个厂区依山而建,厂房鳞次栉比,在两旁陡峭山体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矮小,这让来自平原、且住惯了宽敞房子的母亲十分不习惯,她从进山第一天起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家住在东山坡上,三面环山,一面临河,每天早晨睁开眼,我第一眼就看到连绵起伏的山梁和那条进山的大道。山口耸立着一座数十米高的钢架,上面画着一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年轻的伟人身穿蓝布长衫,手持雨伞走在布满荆棘的小道上,他身后风卷残云,脚下江山如画。我之所以喜欢这幅画,是因为它是我父亲的杰作。我父亲从小就学画,画这样的油画当然不在话下。
庄家和何家算是有缘,有缘在于我家搬来不久老庄家就也搬来了,老庄宿舍的钥匙还是父亲替他领的。先前一天,我母亲就带着我为老庄家打扫卫生。房子虽然不大,但父亲很满足地对老庄说,在这之前职工是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的,党中央号召先生产后生活,同帝国主义抢时间,全家老少都睡帐篷。老庄当时瞪着眼问我爸,都睡账篷,想跟老婆亲热怎么办?我爸又是甩手又是瞪眼地说:“这是该问的话吗?往后守着孩子不能开这种玩笑!”
老庄进厂的时候厂领导刚刚换了说法,先生活后生产,大家热情空前高涨。我家是最早享受待遇的一批,分到了靠东山坡的三间房。这里一年四季朝阳,每当早晨太阳升起来,第一缕阳光就照进我矮小透明的玻璃窗,映得屋子里明晃晃的。而老庄家的房子没有这种优势,阳光不但照不到窗子里去,连半边院子也照射不到,全被背后的高山挡住了,春秋还好,冬天十分阴冷,墙壁总是湿漉漉的。
但这毕竟是能克服的困难,再说大家都是宣誓来建设“新三线”的,这样的苦都吃不了那还算什么军工人?
老庄一家来时情绪也空前高涨,不管怎么说从寒冷的高原来到了温暖的内地是件幸运的事。青藏那地方一年到头下雪,想洗个热水澡都奢侈,现在好了,只要高兴,光着屁股跳进深水潭里,卵蛋泡成海茄子都没人管。
老庄来的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这种雨在野狼沟相当普遍。当载着老庄一家子的卡车缓缓开进山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杨主任打着雨伞,站在画像前等他。那里有一盏路灯,就挂在扯起的钢架上,摇摇晃晃,照得山体和周边的树木惨白。雨水仿佛密织的网从天而降。杨文革伸出像女人一样雪白的手,满脸微笑地说:“欢迎你们全家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从遥远的大西北来到野狼沟,成为祖国骄傲的军工战士!”
说完他把雨伞伸过去,替老庄老婆遮挡住雨水,女人的身子和半个脸立刻被罩在阴影里,表情模糊。老庄晃动庞大的身体挤过来,一把推开他,嘴里骂道:“你少来这一套!我上好的家具全让你这帮人给毁了,我千里迢迢运回来容易吗?你们得陪我!”
老庄的这句话破坏了现场的气氛,杨主任黑着脸把伞收回去,那些跟来帮忙的人扭头都走了,把老庄一家晾在那里。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卡车上的篷布因为淋了雨而特别沉重,想重新盖上几乎不可能。那些破损的木器看上去不堪一击,辗转千里运回来的东西,在离家门不足一百米时被当作劈柴一样泡在雨里。
我父亲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把身上的雨衣披到了老庄的身上,晃了晃手电筒扭头走了,原来他是挨家挨户喊人去了。大家听说来了新邻居,杨主任又扔下人走了,个个义愤填膺,拼足了力气把篷布重新盖好。老庄显然被感动了,自我安慰地说,大不了重新找木工拼装一下,这些都是上好的实木,不怕风吹雨淋,即使是沉在水里也千年不腐,只可惜上面那些彩绘,有些是描金的。我父亲笑了,说:“既然不怕水,干脆就趁着人多赶紧卸车。木工你也不用到处找,别看我是电工,但木匠活一样干得好!”
说出的话就要兑现,整整一个冬季,每天吃完晚饭后我父亲就到老庄家里替他修理那些破损的家具,半夜前隔壁总会传来“噼噼啪啪”的木匠工具声,到过年四处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的时候,老庄家的声音葛然而止,损坏的家具簇新地立在眼前。老庄感激地说什么也得请我父亲喝酒,他有原汁原味的青稞酒,我父亲则神情坚决地推掉了,他说也就是占用点儿业余时间。要说喝酒,等年三十晚上,让我妈多做两个菜,两家一块儿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那是在大山里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年,大人们坐在矮桌上喝酒,我和孩子们则跑到外面放鞭炮。鞭炮声在山里的夜空里格外响亮,群山回荡。后来,小伙伴都聚集到厂部的空地上看焰火。所谓焰火,其实是厂民兵小分队朝着山上打枪。打的都是曳光弹,织成一面火网,偶尔有流弹四处乱蹿,像一只只不听话的萤火虫,既震撼又好看。我第一次看到会场上摆了那么多的真枪,有转盘机枪、手枪、冲锋枪、半自动和全自动步枪,民兵最后把楼顶上的高射机枪都搬来了,射击声震耳欲聋。我和庄宝盒用手掌堵着耳朵,弯腰四处抢弹壳。
老庄带回来的家具被磕坏了,大家并不同情他,因为那看上去像封建迷信品。大家反而怪他小题大做,赶跑了帮助搬家的人。但如果仅冲着老庄对杨主任发脾气,就说明他脾气坏也是冤枉了他,他是个军人,军人有军人的作风。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也从不小肚鸡肠,他就是个炮筒子,放过炮之后就风平浪静了。
乍从从高原回到内地,他和家人充满了喜悦与感动,那点损失并不算什么。记得头一次我跟着母亲去他家串门,居然被这一家人的喜悦所感染。起初,我以为庄宝盒就兄弟一个人,但是从他母亲的身后一下子钻出三个脑袋。庄宝盒站在兄妹中间其貌不扬,兄弟和妹妹长得又结实又好看,只有他像个病秧子。他母亲穿着斜襟镶着边儿的老土布衣裳,头上戴着绿围巾,面无表情;更古怪在于她长着一只红鼻子,乍一看上去像挂着只红辣椒。我母亲说她的红鼻子是高原长期缺氧的结果,但我半信半疑,人家高原缺氧面颊发红才对。后来事实证明,她的鼻子红是鼻炎造成的,也有中医称是胃热的表现,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叫榆叶的红鼻子女人,一下子赢得了我和母亲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