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身材很高,壮壮的,走路外八字,总是低着头,两只手总一甩一甩的,像一只屁股里攒了好多蛋的鸭子。我母亲经常对父亲嘀咕:“仰脸的老婆低头的汉!”遇上老庄这种男人,一定要格外小心!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我们两家修好。
我不明白,男人低头跟性格、人品有什么关系,但母亲的警告不无道理,事实证明果真如此。比如老庄遇事好较真,对除我们家以外的其他人比较凶,说着说着就发火。遇上公家分东西,老庄也从来不吃亏,少给一分他也会找上门去。后来我父亲分析老庄的性格,坦言他是因为家庭困难造成的,全家五口人,完全凭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听说榆叶还在乡下借了一些债,他不斤斤计较才怪。
但不管怎么说老庄从来没冲我父亲发过脾气,我们两家关系很好,这种良好的邻里关系掩盖了他所有的缺点。后来老庄一家虽然支离破碎了,但我和庄宝盒依然是好朋友,我们双方的父母依然是好邻居;我对所有攻击老庄家的言行,一律持反感和不屑一顾的态度,有时候谁说老庄家的坏话,我还会跟庄宝盒联手对付他。
有关老庄死于谋杀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一时,但是,若干年后企业破产人员离散,军工企业以及它的辉煌被打入另册,大家都选择了健忘。人们提及那个年代的往事,除了难言的沉默就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谈起。
这种结果对于我来说仅仅视为一种失落,而对于庄宝盒来说则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期待有真相,可是真相在岁月中丢失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辨别不清真伪,辨别不清这是我们的错还是父辈们的错。后来有人主动站出来,说社会应该来承担责任,但是,这个社会是有谁来组成的?是过去那些人还是现在这些人?是活在现在的过去那些人,还是活在过去的现在那些人?莫衷一是。
老庄之死官方一直没有真正的说法,大家避讳莫深。不仅如此,就连三线建设这件事,后来许多年连提及的人都没有,仿佛那些人和事都人间蒸发了。我时常想起当年数百万大军唱着歌,扛着红旗,乘着卡车进军大山的宏伟场面,对我的父辈们来说,他们一生都在坚守自己的理想,他们一生都在为之奋斗,可社会没有给他们相应的回报,哪怕是一点儿理解与补偿也好;他们是对是错没有人认真地回答过,他们或默默无闻或在艰难的时代转型中完成着自我救赎。
我清晰地记得,每当父亲遇到困难或者不高兴的事时,总是唱着: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需要哪里么哪安家。
祖国让我守边防啊,
扛起枪我就走,
打起背包就出发!”
那一年冬天,老庄神秘地死在了野狼沟的大山里,埋在了山后灵依河的河床上,他的死重于泰山或者轻于鸿毛从没有人做过定性,只是在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朋友心里埋藏了几十年。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年龄尚小。那时候庄宝盒下乡我留城,知青点离兵工厂三十多公里,就是牛玉琴的家乡水磨头村。
庄宝盒到农村插队事先我并不知情,不单是我,连老庄也被蒙在鼓里。他既没同家里商量也没有跟任何同学说,就自个儿到杨组长那里报了名。等我从其他同学的嘴里探到风声时,他早已披红戴花,在众人欢送的锣鼓声中爬上了送行的卡车。
那天的气氛非常热烈,厂部前的小广场上人声鼎沸,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装饰一新,知青披红戴花,车头也戴了花,车帮上挂着彩绸和标语。立在山头的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那首欢快的歌曲: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那年秋天,我为了留城冷落了庄宝盒。我和他见面很少,因为高中一毕业,父亲就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做。我父亲从省城得到一个准确而具有权威性的消息,独生男孩或者家中有下过乡知青的、生活困难者等列举的N种情况可以就业,也就是说,国家允许部分年轻人不到广阔天地练红心,而直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当我母亲亲自去找杨文革探听风声的时候,杨主任吓得赶紧关上了房门,用惊愕而神秘的神情向母亲发问:“这么机密的文件,基层都还没有传达,你怎么知道的?”
我母亲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恰到好处地抛出她的杀手锏:“这件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们家老何省里头有人!一定拜托您杨大主任,谁让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谁让我儿子和你女儿是非常要好的同学呢!”
母亲骗杨文革说省里有人,其实就是我姐姐的未来公爹,他在省机关大院茶水房,能借着给领导送水的时候,从办公桌上偷窥点儿基层看不到的内部参考消息。
有关我跟杨心红是同学的话题,我一直不想提起,因为这会大大影响我的情绪。杨心红实际年龄比我大,她是半路上插班进来的,到全体同学骑车进县城照毕业照的时候,她已经提前退学了,因此照片上没有她。不过听老师说,她人不在但毕业证照发,这让我正直善良的心很受伤。
我待业的时候杨心红早已成为厂部的一名话务员了,就是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战士们抱着大声喊“小姐们都昏过去了!”的那种话务员。她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家墙外走过,从脚步声上我就能判定她是不是正朝着我住的房间张望。我家房子的窗台几乎矮到跟台阶一样高低了,我每每撩开窗帘,正好看到她结实的臀部和粗壮的大腿。我实在不忍心偷窃,因为丝毫没有美感,但我又忍不住经常偷看,因为实在充满了诱感,我能一揽她的粉底裤。
我父亲是电工班的班长,家里装有内部电话,杨心红经常打电话找我聊天,当然她最多的还是告诉我本周厂部有没有电影。那时候,厂工会为了改善职工业余文化生活,经常放电影。总机室跟厂宣传科斜对门,放什么片子她第一时间知道。我总是很矛盾,我实在不想听她那嗲声嗲气的声音,但是又禁不住那些时效新闻的诱惑,我隔着电话听到她那尖锐的笑声,就能想象得到她那笑声背后颤成一堆的冻粉,裆里的大鸟儿总是不安份地蠢蠢欲动。
杨心红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满清格格和哥萨克洋毛子通奸的时代,在呼伦贝尔美丽的大草原和遥远的西西伯利亚静静的顿河边,两个种族的媾合大战最终以生下金毛碧眼黄皮肤的杨心红的祖先为止。这是庄宝盒跟我讲的,他的话十有八九是信口开河,满嘴胡扯,我虽然不信,但是杨心红的确有着祖先通奸留下的痕迹,她个子高高壮壮的,头发金黄,眼睛呈蓝灰色,尤其是那一脸麻雀屎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