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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母亲通融我留城的事,居然用婚姻做诱饵,这让我既受伤又深感害怕。

我受伤是因为看不上杨心红,害怕是因为母亲在杨心红的父母面前玩火。谁不知道杨心红妈是什么人,“仰脸的老婆低头的汉——难缠!”如果把老庄比作低头的汉子,那大洋马绝对是仰脸的老婆。

有关杨文革的故事在厂里广为流传,但大家都信誓旦旦,绝没有刻意伤害他的意思,无非就是为寂寞单调的山里生活添一点儿乐趣。传说他是随娘改嫁,生父姓杨,继父姓焦。他娶大洋马的时候,媒人带人上门相亲,屋子里一下子蹿出四条汉子。大洋马当时就傻了眼,到底她是要嫁给谁?媒人心生一计,让兄弟四人报各自的名字,老大就报叫焦依春,老二报叫焦依夏,老三报叫焦依秋。大洋马一听脸就红了,抿着嘴,扭捏地说:“咋都这么个叫法,咋没叫一年的呢?”不料站在最后面的老四上前一步说:“我就叫焦依年!”

焦依年后来做了大洋马的乘龙快婿。这个焦依年就是杨文革。

有关杨文革改名字这事儿,大伙儿都是猜测,说洞房花烛夜,两人行好事,战不一会儿焦依年就败下阵来,大洋马不满足,嗔怪道:“你兄弟四人,有叫一春的,叫一夏的,叫一秋的,俺选了个时间最长的,原来也是银样蜡枪头!”

焦依年羞愧难当,第二天就去恢复了杨姓,后来改名杨文革,那时候他在革委会工作,有这个条件。

我母亲居然敢拿婚姻游戏杨家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父亲深感忧虑。而我母亲却胸有城府地对我们说,书盒子离结婚娶媳妇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事儿到哪儿算哪儿。

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我那个年龄尚是大人计谋里的一枚棋子,甭说老庄死这样的大事,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庄宝盒曾多次找我商量,调查父亲之死,我也多次陪他到各部门去找。但是那些人老谋深算,随便一个理由便把我俩打发了。杨主任给出了最权威的说法,它就是一桩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案。那天深夜,老庄喝醉了酒,蹿到了公路上,一辆无牌车把他撞了,然后这辆车和司机都逃跑了,命案就此画上了句号。

老庄死的时候是最寒冷的冬天,他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只是引来人们一声叹息。他就好比路上的一粒沙尘,转瞬间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死于一个多事的冬天,在他死之前半个月内,中国有一颗巨星也同时陨落了。老天都似乎预感到了不安,从腊月里起,就一直下起了小雪,时断时续,即使是无雪的日子也天气阴霾。

我对数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刻骨铭心。

那天早晨天气寒冷,远近高低的山峦和道路都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野狼沟延绵的山体被大片大片的乌云所包围,连天色都越发显得灰蒙了。老庄被发现时卧在雪地里,浑身赤裸。那条路是通往厂区的必经之路,早晨六点半钟就有人上班经过那个地方,包括我的父亲,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发现雪堆里躺着一个人。

没被人发现说明雪已经掩埋住他的身子了,而且他躺的那个地方在路的中央,离路口十多米,那么寒冷的早晨,人们都尽可能地用帽子或者围巾包裹起自己。老庄保持着一种静卧的姿势,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他死了也许只有几十分钟,也许已有数小时,缩成一团,鼻腔里流出来的乌血还没有来得及流到嘴边就凝固了,仿佛一抹喝到嘴边的防锈漆。

老庄死的时候,刚刚跨过一九七六年新年,人心惶惶,人们都在为国家的命运担忧还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不得而知,谁也没有心情关注一个普通男人的死,包括庄宝盒,都采取一种被动接受或者说默认的态度。由厂保卫处和毛山县公安局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只是走马观花地到现场走了一趟,把一份证明文件交给庄宝盒便缩着脖子走了。那份文件上说,这是一桩交通肇事逃逸案,他们将在抓到肇事者之后再另行追究责任。

老庄的丧事是我父亲和其他工友们一手操办的,他被埋在野狼沟山背面,一处平坦的河边上。那条河叫灵依河,但当地人说,它实际只是灵依河的一条支流,真正的灵依河在鹰愁峰的背面,也就是牛玉琴所住的村子西面。

老庄的墓地距厂区十几里,离一处战国时期的石长城很近。那天,拉他遗体的是辆嘎斯汽车,苏联制造的,看上去小巧却十分有劲,四五十度的山坡根本不在话下。车上除了三个大人就我和庄宝盒。宝盒子似乎并不很痛心父亲的死,他只是孤独而落寞地坐在父亲的担架旁。我从他略带沮丧的脸和拉着父亲冰凉的手这些细节上,才隐约读到他内心的悲伤。

我父亲请当地的石匠凿了一块碑,刻上“庄成器之墓”几个字以及他的生卒年份,只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有个这么怪的名字,大致源于老一辈希望他成大器吧。没想到却英雄未捷身先死。就在老庄即将被乱石和河土掩埋得一点痕迹不剩的时候,庄宝盒突然面对父亲的新坟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喊道:“爸,我知道你死得冤,儿子一定为你讨还公道!”

那一刻我不清楚庄宝盒只是胡言乱语还是真有决心,老庄的案子还没有水落石出就被埋了,这等于他主动放弃或者说已经被公安部门放弃了,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肇事者绳之以法的允诺,只不过是句面子上的话。那些谋杀老庄的人筹划得太缜密或者说手法伪装得太高明了,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他们早就算到那天后半夜会下雪,早知道那地方会积存下许多雪,所以才把老庄扔在那个地方,造成他被撞身亡的假象。我们任何证据都拿不出来,只知道他在死之前一个星期,就已经被厂民兵小分队控制起来了,原因是他有作风问题。

民兵小分队都是从厂各部门抽调来的,直接受一把手指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相当于紫禁城里的御林军,其权力也是相当大的。从战备值班、会场保卫到治安联防、邻里通奸、男女早恋,只要领导一声令下,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冲到前面。

而庄成器之死是那么诡秘,诡秘到任何人都持有怀疑态度,但又找不出破绽。头天晚上,庄宝盒刚好从知青点返厂,约我去厂部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

所谓露天电影院是在厂部南边,人们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地上垒了一堵石墙,墙壁上抹了白石灰膏当屏幕,这便是电影院了。墙壁对面有座山坡,放映机刚好放到山坡的平坦处,人们借势坐在山坡上,从上面往下看非常清楚得力。

那道墙离老庄死的地方直线距离只有二十米,近到只要死者扬扬手或者发出轻微的呼喊,前排的观众就能听到,然而,老庄却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躺到第二天中午。

厂里人都不相信老庄死于交通肇事逃逸,但是都提不出证据,证明老庄那天干什么或者有人见过他,他们只是反复向调查人员说,老庄当天还被关在民兵小分队里。但杨主任说,他提前一天就被放出来了,因为老庄说,他儿子要从知青点回来,跟他商量生活上的问题,杨主任是知青组组长,无论从教育或者感化的角度,他都有充分理由放老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