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回声>第12章

第12章

我父亲仍然坚持老庄和我们家是邻居,如果他回家,我家不可能看不到。杨文革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瞪眼道:“老何,我郑重警告你!说话要重事实、讲根据,如果你想栽赃陷害,绝没有好下场!”

这句话立刻就把我爸的胆吓回去了,我爸更怕的是站到身后的民兵小分队员,其他人也都悻悻地走了,这无形中为这些人开脱了嫌疑,但是有一个明显的谬误他们却无法解释,当时,进山的道路有驻军哨卡,过哨卡是需要通行证的。但是哨兵说,那天夜里根本没有车辆进出,对于这个明显的漏洞,厂保卫处也是一脸的无奈,只是安慰大家要相信领导、相信公安的力量,在没有抓到凶手或者没有找到谋害的线索之前,一切皆是猜测。

我一直对庄宝盒怀有深深的内疚,内疚的原因是,那天他回来是专程来找我的,想聊聊烦心事,顺便打听父亲为什么被抓,但是因为我母亲的原因,耽误了他们父子见面。

头天下午四点多钟庄宝盒就到了家,他忘了带家里的钥匙,便到我家问。庄宝盒平时经常在我们家蹭饭吃,但不知怎么的,那天我母亲黑着脸不让他进门。我只好找了把锤头,顺手拿了两个馒头,溜出门帮着开锁。庄宝盒一边啃着冷干粮,一边问老爸的事。我也说不太清楚,只含糊地告诉他,听说老庄牵扯到一件风流案里。

那天下起了小雪,我躲在家里没事干。杨心红来电话说,晚上厂部要放电影,电影的名字她没用心记,只说是什么阴谋爱情之类的。

天快黑了我才出了门。母亲干涉我与庄宝盒见面,是因她听信了杨心红的话,说我正在跟一个农村姑娘谈恋爱,这个女孩叫牛玉琴。

杨心红一直利用职业之便搔扰我,偷听我的电话内容,并且用来讨好我母亲。当然,她也报告一些好消息,诸如,哪天食堂蒸大包子了,后勤又来了新鲜的鲅鱼了,肉食店剩下新鲜的肥肉了,她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母亲。我母亲乐于享受这种暖融融的亲情,渐渐地对她有了好感。

我母亲怪庄宝盒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告诉她,并且怀疑他在其中作祟。牛玉琴远在鹰愁峰,我怎么能够跟她搭上关系?肯定是他来回传递情报。那时候城乡差别不光限于贫富差距上,更重要的是户口关系。找个城里人意味着工作、粮食、煤炭关系、孩子户口、身份、上学、医疗都有了保障,但如果媳妇是农村的,这一切将统统不复存在。因此,找农村媳妇将会颠覆传统,除非万不得已,家里人不是同意的。

母亲自从嫁给我父亲对何家从来都表现得忠心耿耿,尽管她也承认找对象要有爱情,但她更相信门当户对。她经常说:“人的命天注定!”但是,她还是生怕我这个独苗会找个农村的媳妇,生个农村户口的孙子,给老何家制造出天大的难题。相比起牛玉琴,她宁愿选择杨心红,现在看这女孩子满是缺点,腚大一点,头小一点,思想简单一点,但是一旦娶回家,就全成了优点。胸大利于孩子吃奶,腚大生孩子健康,头脑简单益于管教,还有比这更好的优点吗?我母亲一贯相信,城里人优于乡下人,所以她发誓,要阻止我跟庄宝盒见面,甚至搬了条凳子堵在门口,如果我要出门,就从她身上踏过去!

我当然不会从母亲身上踏过去,但我也不至于傻到连门也出不去。我借口先睡觉熄了灯,把自己销在卧室里,趁着我妈脑子没转弯的空隙,打开后窗顺利和庄宝盒会师。

见到他的时候,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黑呢子外套,蹲在我家后墙下。在那种低温下,这样的衣裳完全只是摆设,他被迫缩着脖子和肩膀,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了。我脱下棉大衣给他披上,那是我托好几层关系淘得的一件军大衣,平时都舍不得穿。

露电电影剧在家属区的后面,隔着一座不高的山坡,冬天天黑的早,五点多钟天就完全黑到底了,这时候,常白班工人们才刚好下班。厂区道路上架设了路灯,依次开放的时候仿佛一朵朵黄菊。屋后的山顶上安装着一只大喇叭,每天会按时播放军号,它统领着军工厂人们的精神生活,起床号、吃饭号、熄灯号我都耳熟能详,其他时候,它会播放一些革命歌曲和现代样板戏,这便是山区夜晚的全部。

广播喇叭是整个工厂的时钟,如果它一直播放就说明时间还早,电影还没有开始,如果它停下来,便说明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厂里职工都有看电影占座位的习惯,这边大人从容地坐在家里吃晚饭,那边耐不住寂寞的孩子便早早搬着凳子去占地方。每次厂部放电影,便仿佛是盛大的节日,人们脚步杂乱地从我家门前的路上走过。冬天的晚上,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不得不穿上厚厚的棉靴,因此,踩在路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仿佛一群你拥我挤走过的羊群。

那天晚上我和庄宝盒爬上家属院后面的山丘,从那里穿过去,离露天电影院只有几步之遥。山顶上的高音喇叭早已经不发声了,奔赴露天电影院的人也骤然减少了,这说明电影马上就要放映了。

我和庄宝盒显然不是冲着电影去的,我俩爬上后面的山丘便停下了,站在高处俯瞰,黑压压的人群聚在山脚下像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羊,肆意地发出乱糟糟的声音。人群聚集的中心有一道光柱,那是挑着的一盏白炽灯,放映机就安放在那里,灼眼的光柱投射到那座墙壁上。

庄宝盒指着山坡上一块石头说:“我们就坐在这里吧!”

我目测了一下距离,那里离银幕少说也有一百二十米。

我找了块突起的石头落座,石头冰凉,想暖热它有点难,整个屁股都冻麻木了。我故意向他靠了靠,这样我可以借他的身体取暖。庄宝盒还算有良心,他退下一条袖子,把半个大衣搭在我的头上,搭成一个窝,这样我也可以借以躲避山上寒冷的风了。

宝盒回厂一趟不容易,水磨头村在鹰愁峰山后,要绕过这座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至少需要走三十多公里的路。由于两地不通车,交通十分不便。牛玉琴的父亲来厂里游说,搞军地共建,杨文革就上了他的当,吹出大话,给水磨头村建条像样的公路。不过建好后才发现,那是条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沙石路,宽的地方五米,窄的地方也就三米,勉强开过一辆车,且坡陡弯路多,夏天遇洪水、冬天遇下雪,再大胆的司机也不敢贸然走。

不过修这条路方便了知青点的人们往返,大家都夸杨文革很会当领导,其实内幕只有少数人知道,牛玉琴就是其中之一。她说杨主任收了她爹的礼,虽说不大但是非常奇缺。原来,杨文革特别喜欢吃野猪肉,他经常让司机老肖开车来山里打猎,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承认,之所以修这条路,就是为了方便打猎。水磨头村后面有座山叫母猪岭,经常有野猪出没,他每次来都颇有收获,即使打不到野猪,她爹也会到村里拖头猪出来,杀了放到后备厢里。牛玉琴还模糊地描述,她爹为了讨好这个财神爷,还专门让村里一个年轻寡妇陪酒,寡妇不但陪酒还陪人。

厂里偶尔会派公车往知青点运送物资,无非是面粉、蔬菜和一些支农物资。有以工会名义的,有以团委名义的,有的干脆就统称支农物资。杨文革有一次在全厂大会上讲,谁让孩子在人家手底下接受再教育呢?要多考虑一下政治影响,少考虑经济得失,这让知青家长们非常感动,当场就哭鼻子抹眼泪的。牛支书背靠大树好乘凉,也不客气,经常性地会提出各种要求。化肥紧张,从县上批了条子也很难保障供应,军工厂出面便轻松多了。杨主任给村里送去一车日本产尿素,化肥施到了地里,包装袋却穿到了村民的身上,凡是跟牛支书对眼的都分到了外包装袋,早晨生产队派活,队员前身清一色“日本产”,后腚上清一色“尿素”。牛支书也亲自穿过一条这样的裤子,不过他别出新裁,把“尿素”缝在了前裆上,把“日本产”缝在了后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