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庄宝盒是搭乘便车回来的。他不是来找我叙旧而是专程回来看望父亲的。
老庄开车的技术全厂一流,进山的路崎岖难走,司机们都不愿走,只有他满不在乎,这比起青藏高原的路来简直就是一马平川。人们都知道杨文革和老庄有过节儿,平时老庄不买他的账,但是自从庄宝盒下了乡,老庄便主动要求往水磨头送货。
那天是每周例行一趟的日子,老庄没有准时出现在知青点,庄宝盒就有点怀疑,问临时换的司机,他老爸怎么没来。司机支支吾吾地说他父亲被厂民兵小分队抓了现行,关在厂部已经一个星期了。庄宝盒问怎么回事,司机坚持说不知道。
庄宝盒转身就往村委跑,那里有一部长途电话,想找杨主任问问情况。杨心红是总机,不知是故意不接通还是办公室真的没有人,反正她告诉庄宝盒大家都提前走了,晚上厂里要放电影。
“抓人这么大的事,厂里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庄宝盒气急败坏,冲着杨心红张冠李戴地质问。
杨心红最喜欢看电影,但那天晚上她值班,由此推断好像来了例假,心情格外烦躁,没好气地回他:“你冲我吼有什么用,谁叫你老爸乱搞男女关系?再说了,你家里也没人了,我倒是想打电话告诉你,可是我爸他不让,他说你是知青,思想稳定最重要。”
几句话就把庄宝盒闷住了,杨心红说得没错,那时候,就是通知庄宝盒家里也没有人了。他母亲不久前带着弟弟妹妹跑了,说去了河南老家,但有知情人透露,她极有可能带着孩子去了东北,找老庄的老战友去了,这与传说吻合。老庄经常家庭施暴,这个家已经待不下去了。她一个女人家没别的去处,只能去找她认识的人,据说,当年她在回内地的路上种下了那个男人的种,这便是庄宝盒的弟弟。
老庄就为这事和妻子冷战,数年冷战的结果是老庄爱上了酒和另外的女人,这让榆叶既气愤又无奈。其实,榆叶在走与不走的问题上很纠结,她当年是多么疯狂地爱这个高原汽车兵,结婚三天老庄就返回了部队,她冒着高山缺氧的危险,挺着大肚子进藏,为的就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她也的确跟开车的老于发生过关系,不过当时她没觉得是自己出轨,而是一路跟老于聊天,老于嘴甜心苦,她可怜这些长年累月坚守在满目荒凉和大雪世界的男人们。
父妻间的冷战直接影响到家的和睦,庄宝盒选择下乡,正是积于眼不见心不烦的无奈。他发誓断绝与家庭的关系,凡是厂里人都知道他跟老子的矛盾,大家各怀着幸灾乐祸和惺惺相惜不等的心情。
老庄因为作风问题被人抓了现行。据保卫处的人说,老庄一直跟杨文革有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还相当复杂,至于复杂在哪儿,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但显然不是相互看着不顺眼那么简单,也不是仅仅是为了那车家具,这只是个导火索。
当初庄成器一家能从遥远的大西北调回内地,杨文革是出了力的,手续也是他帮着跑的。在老庄来到野狼沟之前,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红鼻子的女人,胳膊上挽着个包袱来找杨主任,两人经常坐着吉普车出入。老庄回来不久,就传出来把一丝不挂的杨主任扔出食堂仓库的故事。这件事我母亲可以做证,不过她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出事的那天正是午后,还是我母亲扔了件工装给杨文革,让他从容地离开现场。后来老庄向上级反映,也有组织部门的人专门调查,但是榆叶和杨文革都坚定咬住不松口,那天不过是关起门来捉老鼠,天气太热,杨文革把上衣脱了,被撞上门来的老庄误会了。老庄也就偃旗息鼓,关起门来把老婆打了个鼻青脸肿,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很喜欢庄宝盒的父亲,喜欢他身上那股子男人的气概。他从来不拘小节,脸色漆黑,好像常年不洗脸一样。他个头很高,走路外八字,手一甩一甩地有股匪气和霸气。他常年戴着军帽,帽檐都被汗渍浸的变了颜色,也不见他洗一洗。我母亲常常善解人意地说,老庄不容易,一参军就在青藏线上开车,简直就是在阎王面前招摇,一不小心就让小鬼抓了去,这无形中也加深了我对他的同情和理解。
有一次我去毛山县城买书,他恰好要去拉给养,便拍着胸脯对我母亲保证,咋捎我去的咋捎我回来。那个时候有两种人最吃香:听诊器和方向盘。驻在大山的人要到外面去,基本就是搭厂里的顺风车,这让那些司机们很张狂。老庄却是例外,他总是有求必应,这让其他的司机很记恨。
毛山县城离厂驻地七十里山路,一路上,老庄把板挂车开得飞快,甚至老肖的吉普车都撵不过他。那天,杨主任坐在吉普车上,两人在只有几米宽的盘山公路上较上了劲,互不相让。老庄开得是十六轮的卡车,在前面横冲直撞,老肖在后面左突右闯硬是没过去,不久,老庄便把吉普车逼到了沟里。当时我坐在驾驶室里,前心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对他说:“庄叔,你开车也太野了!”老庄不以为然地说:“这还叫开车?你小子坐车上,我温柔多了。若换在青藏线上,我非把这俩狗日的逼到山沟里摔死!”
杨主任和老肖都耿耿于怀,找了种种借口欲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借作风问题强行抓了老庄,并最终导致他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交通事故。
我一直坚信老庄的作风问题是杨主任刻意加罪的,老肖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老庄被家庭变故搞得焦头烂额,他一心想着跟杨主任争胜负,麻痹大意到竟然让老肖充当同伙,阴谋睡了杨文革的老婆。
马小萍非常自恋,自恋到整天穿上漂亮的衣裳在行人稀少的厂路上行走,遇到人就打招呼问她漂不漂亮?当然这个阴谋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老庄就被抓了。老庄的阴谋很简单,杨文革要到省里开会,他拿了两瓶叫“高原红”的酒去找老肖,让他故意装作车子坏了,让杨主任下车推车。一来可以杀杀杨文革的锐气,二来他乘机去找杨主任的老婆睡觉。
大洋马非常胆小,晚上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无论多晚,杨文革都得赶回家陪她。老庄送了一盒奶酪给她,说她男人当天晚上赶不回来了。那时候甭说西藏产的奶酪,就是内地产的大白兔奶糖也不多见,马小萍含到嘴里一粒心都融化了,半推半就地让老庄钻进怀里吃奶。但是,事到临头老肖做了叛徒,他让杨主任推着推着车,突然良心发现或者说顿生歹意,招呼他上车,顶着浓浓夜色把车开到了家门口。而那个时候,老庄刚刚吃饱了奶准备解带宽衣,杨主任破门而入抓了他的现行。
老庄死于民兵小分队或者说死于杨主任的阴谋一点儿也不用怀疑,他的死亡时间至少要向上推算一个星期。他们打死了人,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制造了这起车祸。我曾陪着宝盒子考察过现场,有多重疑虑。那是入冬最冷的一天,大道上车马人稀,老庄不可能光着膀子,穿条内裤躺到冰冷的道上,保留着原始的姿势。他死的那天晚上,我俩正在看电影,如果路上有车辆驶过,肯定能够看到。换个观点说,车子如果撞了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我俩专门到山口检查站,查过当晚过往车辆的记录,大雪封山,根本没车进出登记过。
庄宝盒和父亲形同陌路,但即使是这样亲情仍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他时常向我提及那个夜晚,他后悔先去找我而不是直接去小分队要人,这成了他心上一块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也成为最大的无头案。数十多年后,庄宝盒仍然不断地为他爹的死叫屈,向社会各界呼吁,说他有证据证明,父亲当年就是被杨文革害死的,她的女儿庄小美能够证明一切。人们问他庄小美怎么证明?庄宝盒信誓旦旦地说,庄小美的前世便是爷爷庄成器,是再生人。爷爷托梦给孙女,杨文革和老肖就是杀他的仇人。然而,人们都认为庄宝盒疯了,什么前生后世、因果报应、再生人,人们都这么口口相传,但谁也都没有见过,更不可能拿来当证据;什么孙女是爷爷的再生,唯物主义论告诉我们,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牛鬼蛇神。新中国反的就是“四旧”,庄宝盒是在为“四旧”招魂。
我父母及庄宝盒父母,连同那个时代、那座兵工厂一起消失了,消失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老庄以及他的风流故事都被人们淡忘了,人们淡忘那段历史就像喝了孟婆的迷魂汤,喝了西行路上的忘情水一样干净彻底。只有经历并且迷茫过、痛苦过、迷恋过的那一代人才依然记得。
我和庄宝盒常常会偶尔拾起这段往事,空而无味地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