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回忆起数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庄宝盒去约我看电影,放映的是一部外国影片《阴谋与爱情》。
我清晰地记得这部电影以及这部电影前后所发生的事,不单因为这是一部名作,而更为重要的是,这部电影跟我最要好朋友的父亲之死有关。我并不喜欢习勒的作品,我只读过几年高中,文字水平完全不能驾驭欧洲那些啰里啰嗦的倒装句、押韵句和苍白的情调,它对于我想当文学家的梦想是一个挑战,我看这部电影纯粹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那天晚上我俩坐在最后排的山体上,一边看电影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从山上看下去,电影屏幕只有巴掌那么大,声音也被寒风割裂得断断续续,根本听不出意思来。庄宝盒说,他是来救父亲的,但实在不知该依托什么人、从哪儿下手。我们商量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最后商定由我出面找老爸谈,让他跟杨主任交涉。那时,我俩都没有意识到老庄被抓的严重性,因为厂小分队经常随意抓人。抓了人,找领导说说情或者写份检查,贴在厂部的壁报栏上就放出来了。我们谈论的主题还是牛玉琴。牛玉琴是我的梦中情人或者说是我的初恋,没想到庄宝盒却偏偏也爱上她,他告诉我,之所以选择下乡,一方面是受不了父亲的脾气,更重要的是他喜欢上了她。他说他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就是准备和我摊牌,他一定要追到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你对牛玉琴好,牛玉琴也喜欢你。可是你的家庭容不下她,我就不一样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庄宝盒说。
他分析得很对,说得也是实话,但我乍听到这话,还是难以接受,我问他:“你非得成为我的情敌或者你非要告诉我,你非牛玉琴不娶?”
“是的,我非她不娶!”庄宝盒坚决地说。
“我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作为你的朋友,我不说出来实在憋得慌。我一旦说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也更坚定了信心。今后你还把我当朋友就是朋友,你把我当敌人也随便!”
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正如夜色里猜不透他的心一样。半年的农村历练,他的脸更黑了,手也起了老茧;我更惊诧他话里透出来的那份沉着,广阔天地很快就把一个胸无城府的年轻人,历练成老谋深算或者说意志消沉的死硬分子。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能不下乡就不要下乡,现实和理想有很大差别。人在条件优越的时候往往看不出本性,大家都温良恭俭让,但事关命运前途的时候,大家才会撕破脸划破皮,斗得你死我活。
“我的就是我的,一旦我决定了,谁也甭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
他竟然冲动到从大衣里钻出来,在我面前来回走动,朝我又攥拳头又瞪眼,瞧着他那副雄心勃勃的模样,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么陌生,陌生到眼前站得是另一个人。
我相信在那晚我俩谈话的时候有人正于黑暗里筹划针对老庄的谋杀,或者说他们的谋杀早已完成了,正密谋怎么掩盖事实的真相,但这一切我俩浑然不知。我一直怀疑,我们坐的那个地方有问题,那里是一个乱石堆,石头的个头相当大,也相对整齐。据说是战国时期的城墙遗址。夏天的时候,我俩也常坐这里来乘凉,每次经过那些石堆,宝盒子总吓唬我,说当年这里就是古战场,我的脚下就埋葬着士兵的骨骸,至今游动着他们不散的灵魂。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是正确的,他还从石头缝里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骨头,那显然不是动物而是人类的,这更让我毛骨悚然。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骗人的,那绝对是动物的骨头,哪有千年不腐的人骨,即使是铁棒也早被岁月侵蚀掉了。
那晚从野狼沟倒灌过来的风湿乎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我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要变天了,很快就要下雪。在我俩刚走出家属区,翻过矮矮的山梁和黑幽幽的城墙遗址时,我曾看到有一团火球在乱石堆上滚动。我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山顶闪过一道道五彩的光芒,秋夏季里尤其鲜明。宝盒子坚称,那不过是电影机或者是探照灯反射过来的光束,经过云层折射变成的颜色。我相信我有第六感观,庄宝盒只是凡人浊眼,他根本就看不到,与他争辩简直是对牛弹琴。那天晚上,我的确看到了头顶上的光有些异常,它先是绿色的,后来变幻成七彩的颜色,仿佛现在的北极光。它先是静止不动,后来遇到了大风,形状被扭曲了,盘旋在天空仿佛一条巨龙。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晚我看到的是老庄刚刚升天的灵魂。他也许是留恋野狼沟,无意中看到了山坡上的儿子,才不甘地在山顶上徘徊良久。然而,那时候庄宝盒的心思完全在牛玉琴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天空中那双忧伤的眼睛。
尽管庄宝盒在角逐牛玉琴的问题上表现得异常坚决,但我坚信我比他优势明显。他跟牛玉琴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从知青点到牛玉琴的家不过隔着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山坡的左侧是一片杨树林,右边是灵依河。冬天的时候一片萧条,站在门前,便可一眼看到整个村子笼罩在炊烟和懒洋洋的太阳光线中。
每天早晨或者晚上庄宝盒会无一例外地穿过树林和河床去找牛支书汇报心得。牛支书对此十分感动,说他苗正心红,是整个知青点表现最好的青年。他不止一次地表示,一定向上级推荐他,培养他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他说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意味着他有可能被推荐到公社当干部或者到大学里深造。但我觉得事情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也不像他说得那么乐观,比他有家庭背景、有势力、有能力的知青多了去了,怎么牛支书偏偏看中他?
高中毕业以后我一直闲散在家,有一天父亲说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让我在筹建处的门外等,我巧遇到了牛玉琴。她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后头,说跟爹到厂里谈点事儿。早在野营拉练的时候我就见过他爹了,只不过那天晚上会场的灯光比较暗,我没有太深的印象。牛玉琴一见我,就喜笑颜开地说:“何书盒,我也要来你们厂里干活了,你可别忘了招待老同学。”
我没弄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自从她退学回村,我就再也没有跟她交往,只听庄宝盒说,她当了赤脚医生。那时候赤脚医生很吃香,一部叫《红雨》的故事片就是歌颂赤脚医生的,片里的插曲耳熟能详:
“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我对于赤脚医生怀有顶礼的膜拜,每当从收音机或者广播喇叭里听到这首歌,我便想到牛玉琴,想象她就是我身边的红雨,也像歌里唱的:
“出诊愿翻千层岭,
还要伴载万丈崖,
迎着斗争风和雨,
革命路上铺彩霞。”
我绝对没有想到牛玉琴不好好脱了鞋当赤脚医生反而到厂里来干活,这意味着今后我可以天天见到她了,而庄宝盒为此放弃了留城的机会,显然老道失算了。
我心里乐得像开了花,嘴上却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当赤脚医生了吗?不在村里好好为贫下中农治病,跑到工厂里干什么?”
牛玉琴似乎并不在意我话里的刻薄,开心地说:“这有什么矛盾吗?我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只是陪着爹来,给村里的姐妹们找份活干,这大冷的天,村里也没什么副业,还不如干活挣点钱。”
“哈哈,最好是别提钱,你爹是村支书,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故意这么说。其实我对什么是资本主义一知半解,只听得广播里天天这么说。好像这种稀里糊涂的事也发生在了牛玉琴的公社,一个老太太把阿尔巴尼亚错听成她二大娘家,提着一篮子鸡蛋要支援人家。
没想到我的话让牛玉琴生气了,她瞪起秀气的眼睛来对我说:“何书盒,你嘴不要这么刻薄,你先进!你先进怎么不到我们村去下乡,反而躲着干临时工?再说了,我爹挣钱也是为了集体,我当赤脚医生也误不了出来干活,不然怎么能看到你!”
她的话既凌厉又透出无可辩驳的魅力,特别是最后一句让我怦然心动,原来她本是在村里当赤脚医生的,因为我,她主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这样一来,庄宝盒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谎话都不攻自破了。当他放弃留城的条件,去追逐自以为是的爱情的时候,爱情之船却偏偏离他远去,载着梦幻和理想向着我悠悠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