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庄宝盒向我吐露心事,说他已经爱上牛玉琴,牛玉琴却明确向我示好。我夹在两个人中间左右为难。庄宝盒之所以选择告诉我,是想逼我让步,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不看好庄宝盒和牛玉琴这段爱情,我更不甘心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拱手让给别人。
庄宝盒似乎非常清楚我俩的差距,他苦口婆心,甚至说到感动处声泪俱下。他说他下乡完全是为了牛玉琴,他下乡后就以知青点为家,别人一个月回趟家,他坚持半年才回来这么一回;他说最初下乡的血是热的,热到快要沸腾了,可是每在农村多待一天,他身体就会多一份冷却。仲秋的时候同学们都回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坚守在知青点上,宿舍里除了他,只有一条狗。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他学会了弹吉它,当月色升起,照亮河滩的杨树林时,他唱起那首悲伤的苏联歌曲《三套车》。后来在唱《山楂树》和《红河谷》的时候,他听到了狗的狂吠,他知道是牛玉琴来了,正悄悄倚在大树下,陪他度过那个美好而孤独的夜晚。
我曾问过牛玉琴那天夜里她真穿过杨树林去听庄宝盒唱歌吗?牛玉琴就笑着说,她哪敢啊!知青点过去是个古战场,死过好多士兵,村里老百姓把他们叫做阴兵。每天夜里,猫头鹰就叫个不停,阴兵跑来跑去的,她哪敢去听他唱歌,还倚在大树底下。
我猜不准两个人谁说实话,谁在说谎话,但我更相信牛玉琴。去知青点首先要蹚过灵依河的水漫桥,牛玉琴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这条河曾是一个很有名的古战场,死了很多人。灵是灵魂的意思,依是依托,也就是说,这条河的名字寄托了一个很有意义的寓意:让灵魂有所依。牛玉琴说,她经常听到有灵魂不停地在河面上哭泣,她断不会深更半夜独自在那里徘徊。
但庄宝盒不轻易回家是事实,他下乡后老庄便成了孤家寡人,天天晚上家里黑着灯,偶然看到窗子亮起了灯光,也是老庄孤独和苍凉的身影。他经常喝醉了,醉到一进屋里就躺倒大睡。有时候他口渴,跑到院子里对着水龙头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直响。我父亲感叹说,老庄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我母亲就让我父亲送过去一碗稀饭或者几个馒头。
有关牛玉琴来厂找工作的事到此为止,并不是老爹派她来的,而是她非要来,原因是能见到我。在老庄出事前后的日子里,牛玉琴已到筹建处报到了。具体细节是杨心红告诉我的,厂里要选择靶场,牛支书主动把山后的洼地献了出来。那块地四面环山,既隐蔽又偏僻,非常适合,是当年牛支书带领乡亲们开山炸石,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刚栽上了果树。洼地做了兵工厂的靶厂,乡亲们就少了收入,作为交换条件,厂里给水磨头村一定的招工名额。杨文革便找人事处商量,人事处长看杨文革的眼色行事,说招正式工这事,厂里做不了主,但招临时工还行。牛支书只好退而求其次,组建了一支妇女援建队,名曰支援“三线”军工建设。
不过在领队的问题上牛支书犯了难,牛家没有男孩,牛金岭已经去了县城,只有牛玉琴独撑门面。那时候,他的权威正受到另一个新崛起家族的挑战,他不想空手就这么让外姓夺了权,想来想去还是让牛玉琴负责。她既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又是妇女援建队的队长,这样做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后来我才发现牛支书派来的这些人根本不是干活的,而纯粹是来混钱的,清一色的娘子军,全都是跟他沾亲带故的。那年头,女人干活常常被潜规则困扰,村里建着一个小高炉,“捡矿石,解裤腰,两样活随你挑!”女人在权衡熟轻熟重的时候,很容易上村干部的圈套。谁能保证牛支书就那么大公无私。
我不清楚父亲是动用何等关系把我弄到这里干临时工的,居然做了牛玉琴的下属。牛玉琴对我加入她的队伍见怪不怪,还非常形象地给我起了个绰号“党代表”。
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就是这样的领导人之一。
我非常坚决地要退出这支临时工队伍,但是被我父亲严厉制止了,他说招工还不知猴年马月,我这样长期待业根本不是办法。牛玉琴封我做党代表第二天就后悔了,向我赔礼道歉,说只是随便说着玩的,这支娘子军缺少男人,我是唯一的男人,她希望我留在队里,不干活儿都没什么,只要我安心地待着就好。
我只好默许当这个党代表了,不仅仅是牛玉琴,那些山里的女人都对我非常友好,她们见惯了乡下男人的粗糙,我细瓷碗一样的皮肤和女孩子一样清秀的脸庞都让她们惊讶,居然有长得这么精细的男人。
那时候我情窦未开,只是朦胧地喜欢牛玉琴,但是,牛玉琴对我的喜欢远远不能用朦胧来形容。她已经长成大人了,身体的成熟只是一部分,思想上的成熟才是真正的成熟。她很有人缘,也乐于支配这些女人。不过,也不能太高估这些山里女人,她们看上去年轻貌美但口无遮拦,什么荤的话也能说出口。重要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她们一点儿重活也不想干,整天三五成群地满工地转,朝那些工地上的男人们抛媚眼、打手势。她们总是互相攻击,从跟老公公扒灰到跟野男人钻苞米地,女人们无所不揭。
但有一样是肯定的,她们宁肯自己出力流汗也不让我干活。牛玉琴每天来,习惯性地背着卫生箱,这时候不管我在干什么,那些女人总是笑眯眯地喊我:“小伙子,你的女朋友来了!”牛玉琴一律用嗔怒的口吻对她们说:“都不许胡说八道,人家何书盒还是个孩子!”大胆的女人于是开玩笑地对另一个女人说:“还孩子呢,你敢让这么大的孩子吃奶吗?”
于是那个被戏耍的女人便反击一句:“你才让他吃奶呢!”然后去追那个开玩笑的女人,女人们闹成一团。
我从未接触过这么粗俗的人、听过这么粗鲁的玩笑,涨红着脸,不知该怎么对付这些肆意妄为的女人。这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我从她们身上学到许多在学校和社会上学不到的内容。而牛玉琴总是友好地冲着我笑,拉起我的手躲到没人的地方去。电影《春苗》中曾有人攻击田春苗的手是“粗瓷碗雕不出细花来”,而牛玉琴虽然也是赤脚医生,但是手又细又嫩,握我的时候软软的,这时候,我所有的尴尬都会变得无关紧要。有时候,她眯起很好看的小眼睛反复问我,城里人也喜欢按面相起名字吗?我为什么叫何书盒,是因为喜欢读书,还是有容量盛书?
这种问题从小学就问,都不知道回答她多少遍了,但是她总是不厌其烦。有一回,我不客气地回敬她:“你为什么叫赤脚医生,为什么没有光着脚?”牛玉琴被我问住了,嘻嘻笑了,说:“亏你还是个高中生,赤脚只是个比喻,形容跟贫下中农在一起。再说我们村净是山地,光着脚也不能走路啊!”
说着,她便脱下鞋子坐在山溪里洗脚,她的脸红红的,脖子也是红的,但腿和脚却是白白的,白得如同池塘里的莲藕,这让我怦然心动。
更多的时候我拒绝不了她那清纯得没有一丝杂念的目光和笑容,而我总是想起一张严肃的面孔,冲着我俩说:“你们不要总是躲在一边说话!你们俩如果都偷懒,别人还怎么干活儿?”
这张面孔便是牛金岭,她前阵子借着星期天来过一次,说是看妹妹,但我感觉动机不纯。牛玉琴对姐的话报之以轻蔑的一笑,然后说:“我才不怕别人说闲话,爹弄这么多妇女来,本来就是摆样子的!干不干工钱照付。”
她不但这样说,还立竿见影地把锨柄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上面,然后高喊:“姐妹们,都过来歇着!何书盒,你也到树下歇会儿,别晒黑了你的小白脸儿!”
她的臀部很优雅,优雅的我都想当那根锨把,让她在我身上来坐。她的领口也总是开得很大,那一抹香酥的天空让我有种偷窥的欲望。
那年牛金岭已经是县医院的护士了,她说是来看妹妹,其实是借机来看我。但她一个人胆怯,叫上庄宝盒。有村支书的女儿帮忙请假,知青们无话可说,于是俩人爬上生产队的拖拉机,朝野狼沟进发。那台车头一天拉过猪,满车厢都是猪粪,以至于庄宝盒患上了应急性鼻炎,跳下车的时候鼻涕直流,这让他在牛玉琴的面前很没有面子。
牛金岭上班以后就变得又白又胖了,这可能跟伙食有关,庄宝盒形象地称之为婴儿肥。我在她面前根本不敢说话,但牛金岭显然比过去爱说话了,她一个劲儿地跟我没话找话说。无非就是这些年的变化,同学们都干了什么,还有她的工作如何有意思等等。但庄宝盒不同,他经过下乡的历练已经从善如流了。他说在知青点男女之间常常开玩笑,最过火的一次是给个女知青脱了内衣,女知青暴露了胸前的胎记,这块胎记本来是准备给未婚夫一个惊喜的,却提前暴了光,她差点跳了灵依河。
他陪着牛金岭来的,醋意地对我说:“何书盒,你交了桃花运了!牛金岭可是牛支书的掌上明珠,多少知青想她都想得睡不着觉,可她不远万里来到野狼沟,为的都是你!”
这是“老三篇”文章中的一句话,他进行了篡改,那些年,我们经常出口成章。“你少班门弄斧!”牛玉琴鄙视地对他说,但是,她对于姐来看她还是十分开心,何况我们又是老同学聚会。牛玉琴笑成一朵杜鹃花。那天,我好好领她们在厂里玩了一天,中午我在食堂管的饭。
但我这个党代表只当了几个月,随着工厂建设进入调整阶段,水磨头村的妇女队解散了,我的身份也自然撤消了。那一年,对中国人民来说是悲痛的一年,发生了太多让人震惊的事情。吉林省下了一场很大的陨石雨,三位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还有7.8级的唐山大地震令许多人丢掉了生命。但是,在那一年我终于参加了工作,我时常怀念那个冬天以及当临时工的日子,与其说我怀念那个冬天毋宁是说怀念跟牛玉琴在一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