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山县城是我见到的中国版图上最小、最落后的县城,它蜷缩在山脚一块不足五平方公里的山坳里,比不上一个公社驻地大。同事们很快就总结出一套顺口溜:“一条马路九盏灯,电影院里满天星。东街一个理发店,西街一个大茅坑。”
我对毛山县城不熟悉,唯一的熟人就是牛金岭。
我在四月初走出了野狼沟,那个季节灵依河已经解冻了,到处溪水潺潺。山崖上的花依次开放,争奇斗艳。去县城的路上,可以看到阴坡上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解冻,阳光底下明晃晃的像面镜子。
我们乘坐的是军绿色的崭新大巴,挂着军牌,这足以证明我们的身份特殊,让整个县城刮目相看。当车子拐进县医院大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站在欢迎队伍里的牛金岭。她穿着白色的隔离服,戴着护士帽,衣领里戴着一条红丝巾,有些诗意的活泼,特别鲜艳。她显然早就知道我要来,朝我会意地招手示意,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很美,是一种比牛玉琴更加成熟的美;我禁不住从座椅上站起来,敲打着车窗,表示对她的感谢之情。
母亲说我天生就是个被动主义者,什么是被动主义我不懂,大概就是我性格中的懦弱成分决定我向来逆来顺受。比如父母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我就乖乖地进了医院;比如母亲说杨心红这姑娘好,将来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我就整天想象着如何适应她那滚圆的后腚。母亲完小毕业,在女人中绝对算是有文化的了,她教育子女的方式也总是越俎代庖式的。而父亲受家庭礼仪熏陶多年,“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牢记于心,在教育我的方式上,也是善善诱导,这遭到母亲的无端指责,说我父亲不像男人,像个娘儿们。父亲从不上火,但他反击的理由十分准确到位,他问:“你见过谁家的娘儿们娶着媳妇养着一双儿女?”母亲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其实她心里明白,再也没有比我父亲更好的男人了。
父亲的确是好男人,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家务活样样都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木匠活。他在厂里也是好职工,每年都发有标兵、劳模奖状。但父亲对这一切都不看重,他看重的是要做个文化人,家庭也成为文化家庭。他说何家祖祖辈辈以文化为本,到我爷爷这辈子却沉沦下去,光想着闹革命,闹到最后连命都没了,这是何家之大不幸。他还感叹,他这辈子是不行了,他赶的时代不好,无力振兴何家,唯有寄希望于我。
“爸,你常讲我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为什么从不提我爷爷?”我带着一丝挑衅问。
这是我第一次向父亲提问,在这之前一直忌讳莫深。我的这个问题让父亲十分尴尬,他毫无招架之力或者说无法自圆其说。
何家的家谱尚在,家庭的文化传承不可谓不透彻,设计不可谓不精妙。父亲经常信口拈来,津津乐道,但是却总是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就是我爷爷。父亲不说,母亲也绝口不提,即使是亲戚友人、街坊邻居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仿佛不是我们何家的人,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段血脉的传承。但是随着年龄渐渐长大,我总想探究这个问题。正如当年我沉迷于庄宝盒那幅神秘的器官图一样,我开始对何家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问题让我整个冬季都躁动不安。
我的话显然击中了父亲的要害,也最终打开了他沉重的记忆之门。他沉默许久才对我说,民国初年我爷爷曾是位讼师,就是替人写状子的那种人,相当于现在的律师。可是现在律师这个职业也废了,我爷爷其实就是个旧社会的臭文人。
我父亲特别强调旧社会,这与他先前零星透露的情况稍有出入。我爷爷怎么会是个臭文人?又是怎么当的讼师?父亲说民国初年,那有一定的历史了,怎么后来又闹开了革命?革命就革命了,为什么后来就没了音讯?地里没他的坟,家里没他的牌位。何家守着独立团团长这么个大人物,竟然夹着尾巴一声不吭,甚至连向组织要一纸证明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我向父亲发出一连串的询问,我思路严谨,字字斟酌,文采相当地好。
父亲有一丝噎语,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最后还是嘟囔地说我爷爷其实是一个谜,全家人都不想提起他。他民国的时候真是一个讼师,后来他从家乡跑了,先是在外地教书,后来参加了八路军,还当了独立团的团长。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前,在老家红石岗有一场大决战,他的独立团全部打光了,他也失去了踪迹,被组织定为失踪人员。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听说爷爷的事,而且是在运动刚过去的时期。那时候三位国家领导人刚刚离去,人们也尚未从悲痛中猛醒过来。我们家一直生活在平静里,父亲的家庭出身一栏一直写着是下中农,我的家庭出身里一直写着学生。在崇尚红色的年代里,我们家竟没有一点儿与红色有关的痕迹。而我偶然从父亲的嘴里得知,我家居然还有一个当八路而且是团长的爷爷。
我爷爷他叫什么、是哪个独立团?他带的部队还有没有幸存者?这些都让我着迷,急于想从父亲那里探出些什么。解放多年了,我爷爷失踪了,但组织上肯定有独立团的档案。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的团全部打光了,怎么组织定论只用“失踪”两个字?这其中一定有人为的原因。
凭他的职位、凭他的团长身份定性牺牲或者粉身碎骨并不困难。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那么多战场上失踪的人员,组织都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们应有的荣誉,而我爷爷竟然被定义为失踪人员。
除非有两个可能,不是我父亲撒谎就是组织还有隐瞒的问题。
父亲似乎对我后一个想法不愿过多的解释,他嘟嘟囔囔地说,爷爷的问题不是新问题而是老问题了,从日本鬼子投降到解放战争结束,过去这么多年了,组织上早有过结论了,仅仅是列为失踪人员。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从来没有想到去为爷爷之死寻找些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的运动,能够平静地生活着就是一种幸福。父亲说老家也没人过多地关注过此事,毕竟他们都是农村人。那里也是山区,是一片不毛之地,荒凉至极,举目望不到边的是红色的石头和光秃秃的山岗,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是贫穷而导致的心灵麻木与荒芜。
父亲和我的谈话到此为止,这只不过是我第一次关注成人的世界,证明我长大了。父亲说得对,在当时的环境下,还能有什么比平平安安过日子更让人欣慰,有什么比默默无闻更让我父亲母亲谢天谢地的?!那是个单色彩的年代,绝对不允许个性张扬。能做个“红五类”当然好,但既然我爷爷把这一切都带走了,我们也只能选择沉默,选择这种灰色的人生。父亲常说,人在享受权力和利益的同时就得担当同样的责任与义务。父亲的道理现实而朴实,他故意淡化上一代的功与过,就是在保护家人。爷爷失踪了,成为烈士当然好,但是如果突然有一天有人跳出来,指责他是叛徒或是逃兵,那么,我们老何家的天也就塌了。
父亲说人应该有知恩图报之心,特别应该感谢杨心红的爸爸,他为我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他告诫我,将来无论娶不娶人家的女儿,都不要忘记了人家,这个年代还能替别人做事的干部不多见。
这是我和父亲唯一一次公开谈论婚姻大事。那时候我初出茅庐,踌躇满志,想成为一名医生,还想成为一名作家。在人生坚定的目标面前,杨心红就微不足道了,她只是我生命之路上的一道风景,我更愿意把她当作一块垫脚石。
这块理论上的垫脚石并没有帮到我,一年后她的父亲就调走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当了一名教授。虽说职务升了,但是权力没有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为杨心红谋了一个位子,校办工厂的文员。有一年我见到她,怀里抱着个瘦猫一样的孩子,一边掏出肥大的奶子哺育孩子,一边大声喝斥他的男人。她吃吃地笑着问我:“何书盒,你和牛玉琴有结果没有?要是早结婚的话,现在孩子也该断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