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0 年春节,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疫把人憋得够呛,四野封门,八荒无人, 大江南北人人如临深渊,世界各国处处口罩遮面。好不容易熬到能出门的时候, 也就到了春光明媚、鲜花烂漫的时节。长白山上的荆树国槐争先恐后地发青 冒绿、搔首弄姿, 阵阵暖风也抚摸着长白山的山脊,掠过社区小村,天暖日清, 溪水潺潺,人们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五一放假第一天,孙小振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不到六点就起床了,一 大早就穿了个大背心运动短裤,在房间里转过来转过去,自己也知道是放假了, 应该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干点家务,或者是找几个同学朋友攒个局,喝点酒 聊聊天。但他脑子里总是不放心村里的事,说是放假休息,好多事情在心上 粘着,值勤点还得轮流值班,村里正常工作也不能耽误,总之大事小情怎么 着也搁不下。

孙小振给瘫痪在床的母亲换了一下床单,照顾母亲喝了点水,把母亲用 轮椅推到院子里的树底下,和在院子里喂鸡的父亲说了一声“我去单位看看 的”,便拿了车钥匙准备开车沿着山路往单位去。

孙小振的父亲今年六十七岁,早年在企业干维修工,落下了一身病,腰 疼腿疼坐骨神经疼,只能在家种点菜养个鸡,增加点收入。这些年幸亏孙小 振的姐姐孙丽红在厂里打工挣钱,维持家里的生活,要不孙小振念大学都成 问题。

大学毕业后的孙小振应聘到县电解铝厂当了三年工人,没白没黑地干, 还上了家里给父亲看病欠下的饥荒,还买了辆国产的小汽车。2017 年县里招 考到村里工作的大学生,孙小振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分配到醴泉 镇当了一名村官。

刚要出门,父亲冲着孙小振闷闷地说了一句 :“昨天晚上,云秀姑娘上咱家来了,你去你姐姐家没回来,我要给你打电话,云秀姑娘不依,坐了一小 会儿就走了。”

孙小振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问 :“她来干啥?”

“给你娘买了一件衣裳,还买了点儿水果糕点,说月底就实习结束,疫情 一结束,就要回学校了。”

“哦,我知道了,我上村里看看的,你和俺娘在家待着,注意安全,别走 远……”

孙小振住的孙家洞村是与醴泉镇相邻的鹤鸣镇,也是一个半丘陵山地的 小村,从孙家洞出来,七拐八扭五六里路,就到了通往镇上的主路。走在路上, 孙小振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初夏的暖风一阵一阵地穿车厢而过,雨后泥土裹 挟着庄稼成熟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拐过几个弯,山坡上一垄垄 的小麦快熟了,随风摇摆,轻歌曼舞。鸡蛋一般大的水杏,金黄金黄的,伴 着麦香透出阵阵清新味道,三三两两的游人已经在杏树下拍照、采摘。

从几个村子里穿过,就到了青龙山隧道东入口,沿着这两段共一千米的 隧道一路西行,便到了孙小振工作的地方——梁州县醴泉镇。脚下走过的这 条青龙山隧道,是贯穿醴泉镇和县城区的咽喉要道,由山东大富缘集团出资 一亿元建设,实行永久免费通行,实现了城镇之间的便捷连接。

“她昨天来咋没和我说呢?”

孙小振有点纳闷,边开车边琢磨云秀来家的事,她和谁一起来的?她又 不会开车!

从西隧道口出来,孙小振决定顺环山路转一圈,看一下这段时间的变化。

醴泉镇的这条环山路,沿长白山半山腰顺势而建,道路不宽,有五六米, 两侧长满原生态的国槐柿树,植被丰厚,枝繁叶茂。山里的百姓把柿子树当 成宝贝,事事如意,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希望。这条环山路蜿蜒 曲折十余里,从醴泉镇最西端的西洼子村一直通到最东端的浒泺村。

更主要的是,走在环山路上,整个醴泉镇的村庄、道路、工厂尽收眼底, 看得脉络清晰、经纬分明,尤其是这几年工厂科技转型,农村建设社区,让 人一看就热血沸腾,很是鼓舞人心。

孙小振若有所思地缓慢开车沿着环山路走去,一来是放松一下心情,欣赏一下山里别致的风景 ;二来呢,主要是看一看社区建好后,人们搬到新家 园后的居住环境。从环山路往北侧看去,整片的乡村社区拔地而起,造型新 颖别致的楼房建起来了,人们住上了新居,公园超市幼儿园一应俱全,生活 十分方便。青壮年劳力在附近工厂里上班,不出远门,每年在家门口就能赚 上不少钱,家家都有稳定的收入。旧村拆迁拆出来的土地种上了核桃山楂瓜 果蔬菜,一派瓜果飘香的丰收景象。

车走到环山路半路上,孙小振突然看见醴泉镇副镇长宁霞和自己的女朋 友云秀站在了路边,不由得吃了一惊。孙小振正想着找云秀问一下,昨天去 他老家有什么事情,没想到在这里就碰见了他俩,孙小振摇下车窗玻璃,十 分好奇地问宁霞 :

“你俩怎么在这儿,有啥事吗,要去哪儿呀?上车我捎你俩一段吧。”

宁霞就趴在窗口着急地说 :“哎呀,正好你来了,快帮我劝劝他吧,可愁 死我了。”

孙小振就纳闷地问 :“怎么了?到底出啥事了?”

云秀说 :“你先别问了,本来是顺路搭车要去县城一趟呢,这不半路上停 下走不了了,你快去观景台那边看看吧!我们已经劝了好半天了。”

“到底怎么回事,劝谁啊?”孙小振一头雾水地开车往观景台走去。

所谓的观景台,其实就是一块半亩左右的平坦山地,几块巨大的自然岩 石依原样安放在那里,三四米高、两米厚的样子,巨石旁边还有五六个石墩子, 供来这里的人们小坐。怕在这里歇脚的人失足,四周加装了安全护栏,人们 习惯到这个地方休息拍照,小坐一会儿聊聊天。

站在这里,不但能够看到满山柿子树虬枝盘曲的古雅苍劲,能看到山坡 上五颜六色的鲜艳花朵,听见淙淙溪水从情人谷潺潺流下,还能俯瞰醴泉镇 全景,成片的社区井然有序,整齐的厂房紧密相连,美丽的公园游人嬉戏, 让人心神陶醉,清爽开心,满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孙小振下了车,老远就看见一辆非常熟悉的半旧帕萨特停在路边,孙 小振停稳车,拉好手刹,刚把车门关好,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呜呜”的 哭声,着实把孙小振吓了一跳,谁?这么熟悉的声音,谁在这里哭泣,到底 经历了什么,在这里偷偷地哭?哭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撕心裂肺,叫人 伤感……

转过观景台的大石头,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面对着新建好的西洼子 村社区,双手抱着头,在放声大哭。

啊!是他!

孙小振吃了一惊,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的工作单位——西洼子村 领头人、村支部书记王德春!

孙小振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拉住王德春的手 :

“怎么了?王书记,咋跑这儿来了,身体怎么样了,挺好的吧?这么硬的 汉子咋哭了呢?”

今年四十九岁的王德春,魁梧挺拔的身躯,黑红色的国字脸,坚韧执着 的表情,体现出刚毅果敢的性格。王德春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能再上学,跟 着父辈下东北闯关东劈铁出苦力,吃了不少苦头,磨炼了王德春吃苦耐劳、 坚韧不拔的毅力。后来村里建起了砖厂,王德春在厂里从装卸工、维修工干 到了车间班长,砖厂停止取土不生产了以后,王德春就用手里两千多块钱的 积蓄,买了空气锤,收废铁废钢打毛球,采用滚雪球的方式,积累了五百多 万的资产,干起了炼铁厂。

王德春干个体经济致富以后,低调做人,踏实做事,在村里修路建学校 的时候,总是悄悄地去捐钱,从不宣传个人的奉献举动,村里的党员和群众 代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2011 年在村“两委”选举中,被群众高票推选当上 村主任,因为正直能干、公道正派,又在之后的党支部换届大会上,被党员 推举当了村支书。

“怎么了?身体恢复得挺好吧,王书记?”

孙小振一脸疑惑,回头看看,宁霞和云秀也来到了跟前,宁霞拉住王德 春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心疼地说 :“到底怎么了?这么大的男人了,别哭, 让人笑话。”

“谢天谢地,谢谢大家,我身体没事了,心里堵得慌,哭哭痛快! ”王德 春伸手抹了把脸,看了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说。

“现在咱们群众生活得这么好,你应该高兴才是!这么多年,你呕心沥血 的,不就是盼着咱们老百姓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孙小振仍然不明白。

“对啊!一想到拆迁的时候,老百姓舍弃了多少年的老宅,死心塌地地相 信咱们,无怨无悔地按照咱们倡导的办,该拆的拆、该搬的搬,咱是打心眼里感动啊,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咱欠着他们一份情啊,我是高兴地哭啊!”

“是啊! ”孙小振想起这三年多的工作历练,由衷得感叹,“困难再大, 问题再多,我们总算挺过来了,乡亲们也生活得这么舒心,我们也算放心了。”

说到这里,孙小振突然想起,王德春平常工作那么拼命,怎么会有空闲 时间在这里排解情绪,就不理解地问 :“王书记,怎么在这里?上头有要来的 领导吗?不去村里了吗?咱们去村社区办公室吧。”

王德春苦笑了一下 :“不去了,我辞职了!” “辞职,啊!”

孙小振差点惊掉了下巴,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困难都过去了,你,你怎 么不干了呢?”

“就是啊!任务完成了,群众住进了社区,家家有收入,人人有事干,我 没有太多牵挂了。”说着王德春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孙小振的肩膀,诚恳地说, “你对村里的工作也都开展起来了,有你,我就放心了。”

“想想这几年,你领着我们大伙儿为了改善群众生活,村庄搬迁、建新社 区、建生态园、建幼儿园,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干了多少事情啊! ”孙小 振由衷地感叹。

一说起建社区和幼儿园的事情,王德春浑浊的眼睛又发出清澈的光芒, 满含深情和自信。他伸出双手拉住宁霞和孙小振,云秀紧紧地挽着孙小振的 胳膊,四个人面对着已经建起的新家园,满眼憧憬地望着远方。

一丝凉风吹过,往事在回忆中拉开序幕……

时间回到 2017 年 3 月。

王德春和秦凤娥按照商量好的财产分割方案,办完了离婚手续,手里拿 着一本暗红色的离婚证,一前一后步履缓慢地走出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大厅。

“喂,车给了我,你怎么走? ”秦凤娥边把离婚证装到随身挎包里,边皱 了皱眉头,用涂抹得猩红的嘴唇朝着已经走了老远的王德春问道。

我从租车公司租了个车,“啥孬好的,平常有个车用就行。你抓紧去店里 吧,忙你的去吧,照顾孩子的事儿就拜托你了。”王德春皱着眉头,歉疚地对 秦凤娥说。

“是啊!拜托你你也管不了啊!这么多年你管过几回?你知道你孩子念几年级了?他一个月多少钱生活费?”秦凤娥咄咄逼人,依旧没好气地说。

“行了行了,别再吵了,已经吵到头了,还没吵够吗?我得回村里了,那 边还等我开会呢! ”王德春翻口袋拿出车钥匙,边开车门,边冲着穿了一身 碎花连衣裙的秦凤娥摆了摆手。

“真是迷了心窍了,老倔驴,去当你的村支书吧! ”秦凤娥提了提裙摆, 上了车,“嘭”的一声带上车门一溜烟走了。

王德春插上车钥匙,打着火,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和天天吵闹的日子告 别了,两行滚烫的浊泪流了下来。王德春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自言自语地对 自己说 :“加油,继续干下去! ”这时候,电话响起,王德春心情不好,情绪 低沉地问 :“谁呀?”

“王书记,你抓紧来吧! ”打来电话的是王德春的副手、西洼子村村委会 副主任王国强,说话火急火燎,声音急促,“昨天第三村民小组,也就是村西 头那个地方,咱们不是把那溜土坯院墙用推土机给他们推平了吗?”

“是啊!咋了国强? ”王德春把手里的离婚证顺手扔到副驾驶座位上,刺 眼的阳光斜射进车内,照得王德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睁不开了,他一只手 接听着电话,一只手顺手戴上遮阳镜问道。

王国强在电话里说 :“钱不安又拉了一三轮车木头,把拆了院墙的那个地 方又扎了一圈篱笆,把他那五间破庙又圈起来了,他四邻都拆迁了,就剩下 这个钱不安了,和他好话说了一上午了,说什么也不拆。”

王国强说钱不安家是破庙,虽然是没好气地夸张描述,但是钱不安住的 这座老宅子确实是有些年头了,屋顶虽然挂上了红瓦,但房屋的裙部却还是 老式的青砖青石,又加上房子盖得很矮,远远看去,真的像是座小庙一般。

“我知道了,你和大喇叭先去看看,开会的村民代表都下通知了吗?我再 有二十分钟就到,我开着车呢,先挂了啊。”说完,王德春开车上路。

“你抓紧来吧! ”电话放到副驾驶座上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王国强还在一 个劲地催促。

大喇叭是村妇女主任张玉梅的外号,张玉梅今年四十五六岁,走路带风, 说话大声,性子直来直去,藏不住话,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她知道了,非大吆 小喝地给你传遍村子,比广播喇叭都快,再就是她说话的时候想说啥就说, 不从脑子里过,人们都怕她冷不丁冒出什么话来,不是噎人个跟头,就是白呛你一顿,反正不管男的女的,看见她就有点怵头,怕她给个难堪,下不来台, 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大喇叭”。

其实,县城离西洼子村还真是不远,穿过新开通的青龙山隧道,绕过东 洼子村,再有个七八里路就到,多少有点不方便的是,中间有几个小山村是 必经之路。

王德春刚开车走了几步远,电话又响了,本来心情就不大好,这下是真 的不耐烦了。王德春一把抄起电话,没等对方开腔,直接说 :“我开着车呢, 知道了,回去说行不行! ”王德春以为还是王国强打来的,就没头没脑地批 了一顿。

没想到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声 :“哟,这么大火气,咋了这是? ”原来是镇 妇联主席宁霞,“昨天说的事忘了吗?”

王德春一拍脑袋,赔着笑脸说 :“我天,忘了个干干净净,下午,今天下 午报给你。”

镇妇联三八节要表彰一批巾帼典型,需要报事迹材料,王德春忙得把这 事给忘了,宁霞担心材料报不上去,到表彰的时候没有西洼子村的先进典型, 王德春脸上不好看,于是就又催了他一遍。

越咳嗽越给盐吃,王德春马不停蹄地开车往回赶,恨不得马上到村里, 把这些事情抓紧摆平。可是到了东洼子村中间的时候,堵车了,一辆拉旧家 具的三轮车堵在了路中间,车上装了两个加工农作物的旧扇车和耕地的犁耙, 还有一些旧缝纫机、老挂钟、录音机什么的家用设备,码得老高,超宽超长, 老远一看舞舞扎扎、晃晃悠悠,随时都有可能掉下东西来,尤其是有两根很 长的老榆木,从车厢里伸出箱外两米多,在胡同口一拐弯,把一户人家门口 的一个陶瓷大瓮敲烂了。大瓮的主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先生不让三轮车走了。

王德春下了车,一看那个老先生,原来是镇上写史志退休的周老师,便 答应老周抽空再给他弄一个大瓮,好说歹说才放收货的三轮车走了。王德春 冲老周摆了摆手,上了车往村里赶去,老周在车后头跳着脚喊 :“别忘了给我 弄个大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