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连绵的长白山脉,曲折盘桓百余里,植被葱茏,树木浓密,山上中草药物丰裕,林中權兔野珍繁多。山下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七个村庄,村子挨得很近,小路相通,鸡犬相闻。
龙怀村是长白山醴泉乡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因长白山蜿蜒崎岖,像一条长龙,而这个小村子,就在这条长龙的怀抱之中,所以,人们就顺势给这个村子取名叫龙怀村。全村两千口人,一千来亩地,要命的是这一千亩地零零星星,有平原的良田,也有山坡的拐子,这种地在山坡上,一年到头靠天吃饭,下点雨,庄稼就能长点,不下雨肯定是颗粒无收,种子都得搭进去,老百姓对种这样的地方是有一搭没一搭,根本不指望这个,大年三十打了个兔子—有它没它一样过年。
老百姓的口粮田,在长白山北侧,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开阔平坦,地肥水足,地里也有水井,每年都能有个好收成,老百姓指望这一片土地打点粮食,解决吃饭的问题。
一条道路斜插过来,几个零星的村庄,在龙怀村西侧,有一片不大的宽阔地带,大约二三百亩,西边是从长白山脉流域自然冲下的一条水脉,名叫“卧狼沟”。
阴森荒凉的卧狼沟。
每每夜里,住在村子里的人们总能听见饿狼哀嚎的凄厉声音,胆小的人被吓得浑身发抖。整个村子被狼嚎搞得鸡犬不宁,人人提心吊胆。青壮年劳力不信这个邪,夜里悄悄提着油灯、扛着钢叉和自制的土枪,在坡沟里蹲守,遇到狼来,便大声吆喝,“呼呼呼呼”一通枪响,老远处就把狼吓跑了。
狼是不能一枪打死的,尤其是狼群出没的地方,打死一匹狼,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其他的狼会疯狂地报复,后果不堪设想。放上一通土枪,吓它一跳,狼会知趣地逃到山里,自己收敛起来,不再造次。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就这样,反复几次,野狼便少了踪迹,卧狼沟两侧安稳了许多。这片平坦的土地,人们就给它起了个名字“伏野地”。
伏野地,充满传奇而又神秘的一个地方。
秋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下了起来。开门上学的时候,九岁的王前进迷迷糊糊的,感觉头沉。王前进的父亲王丰收干了一天农活,浑身酸痛,对王前进说:“顶上那个化肥袋子,去刘正旺那里打上一针再去上学吧!”
王前进双手抱着母亲缝制的粗布书包,头顶化肥袋子出了院门,往南邻当赤脚医生的刘正旺家走去。刘正旺是村里的老医生,会打针会输液,是四邻八舍都竖大拇指的好医生,脾气好、医术高,人缘不错。
门口的泥巴路被雨水冲得稀里哗啦,王前进露出脚趾头的千层底,里外都灌满了泥浆,一通砸门,把睡得正香的刘正旺吵醒。他很不情愿地开了门,转身呼呼跑到屋里,房间里,一盏刚接上的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发出玉米一样黄澄澄的光芒……
“嗞……”刘正旺用空针把小药瓶里的药水抽出来,“趴下,扒裤子!”王前进乖乖地趴在刘正旺的凳子上,刘正旺用沾了酒精的药棉擦了擦王前进的屁股,手一按,顺势把针头扎进王前进的屁股蛋上,用棉球摁了几秒钟,然后说“好了!”
黑屋子、土台子,里面一群泥孩子。
昏暗的教室里传出孩子们大声的读书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前进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文老师安金川就点名:“王前进,你起来背诵一遍”。
王前进一站起来,上身那件由黄军装裁成的肥大上衣,已经被雨淋得水印斑驳,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王前进倒不管这个,清了清因感冒咳嗽而发紧的嗓子,大声地朗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是班长朱丽英。朱丽英突然站起来,带头拍起了手,对穿着寒酸的王前进,给予极大的鼓励。同学们也被朱丽英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了一跳,随后,噼里啪啦的掌声响了起来。王前进感激地看了一眼朱丽英,此刻,朱丽英正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一眼不眨地看着王前进。王前进只觉得脸红耳热,脑袋瓜子“嗡”的一声,一下子空白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感冒也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
一日三餐是要回家吃的。说是餐,其实是好不容易凑合起来的杂得不能再杂的东西,加清水放点盐蒸熟了,把肚子勉强填个半饱而已。有青青菜、苦菜叶子,有榆叶槐叶,能称得上粮食的,就是攥在手里也就有一把的玉米碴子。
一口七印的大锅,放在土坯垒就的锅头上,灶膛里的棉花柴“噼里啪啦”地响着,蹦着火星,大锅里放着一个用方木做成的“亚”字形算子框,剥净的玉米秸结得密密实实,用刀把算子切割成圆形,放在大锅的中部,底下是新汲上来的井水,算子上头放上用菜叶和面碴硬揉成团的疙瘩,等到水开锅沸,菜叶和玉米面依然透出丝丝缕缕的香味,让孩童馋羡不已。
王前进顺着泥巴道跑回家的时候,母亲荷花刚掀开锅盖,一个个裂开口子的菜团团,冒着热气,张着大嘴,欢快地冲王前进笑着……
刚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菜团,王前进就觉得热辣辣地疼,烫得他两只手倒换来倒换去,荷花赶紧递给他一双筷子,从一边插到菜团里说:“慢点,拿着筷子吃,别烫着。”
王前进歪着脑袋,蛾着牙,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菜团子,王丰收扛着一只竹耙子,斜挎着一只荆条编成的筐子跨进了家门,筐里密密麻麻地装了一大筐树枝树叶。闻到了饭香,王丰收高兴地说:“一到饭点,就浑身没劲,来,我也尝一口。”说着,便搂过王前进,满是胡茬的脸贴上王前进的小腮,顺势啃了一口菜团子,边咽边嘟囔着说:“挺香,孩子吃了长大个。”
王前进从村部出来,恼火得不行,本来想去给自己的老师打个电话,没想到村里新安装的唯一的长途电话机,竟被村干部用木头盒子封住了键盘,只留下话筒可以接听电话。王前进拿起话筒,左瞅瞅右看看,就是没法外拨打电话,气得一下子扣到话机上,气鼓鼓地往家走。
初中毕业以后没考上高中的王前进本身心里就窝了一股子恼火。原本想跟他的老师说一下,怎样进行复课,或者找一下门路,看看还有什么出路。朱丽英铁定要去县高中就读了,这下他跟朱丽英的距离越拉越大了。班上还有一个叫周华的女生因为是非农业户口,她的父母已经把她送到了县里的技校了,说是毕业以后,就能进县里的棉纺厂工作,成了国家的正式工人,就可以领工资了。所有的这些,让王前进都羡慕得不得了。
王前进决定骑着他父亲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去县城找他的老师,周端阳。
一路走着还算顺利,刚进了县城,王前进骑着大金鹿想提速,两只脚倒腾着轮番用力,就听见“吱嘎”一声,自行车就走不动了,王前进跳下来一看,车链子从后轮齿轮上掉下来,把车轮缠住了,王前进又气又急,满脸的汗水,哗哗直淌。
王前进在人生泥泞的道路奋力挣扎,在探索,在心底深处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路在哪里?”尽管前途渺茫、不知所措,王前进依旧在奋力拼搏着。
县城的一块空地上,一座三层楼房拔地而起,这就是齐邹县的重大民生工程—齐邹影剧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拾掇好自行车链条,王前进在路边的槐树上擦了擦手,把链条上的机油抹干净,然后继续跨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往前驶去。
骑行到齐邹影剧院门口的王前进,被《少林寺》的巨幅海报深深地吸引住了:清新昂扬的画面、色彩斑斓的衣着,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李连杰那矫健的身姿,脸上决不服输的表情,深深地感染了王前进。他从李连杰坚定的目光中,看到拼搏奋斗与希望,自己暗暗地下决心,也要发奋努力,混出个样子来。
理想很美,但现实让人很狼狈。王前进看了看自行车,又看了看手里的纸条,这个地方离自己的老师周端阳家还有五六里路,周老师住在县实验中学生活区,妻子是实验中学的英语老师。王前进准备骑上自行车,去老师家。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抓住王前进的自行车把:“去哪儿?”
王前进吓了一跳,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华出现在跟前。“你咋在这里呢?”王前进怯怯地、小心地问周华。
周华倒是没有王前进那般羞涩,大方地说:“俺小姨领俺去县技校报名了,让俺学纺织。”
王前进羡慕地说:“那么念上两年毕了业,就能去县棉纺厂上班了?”
齐邹棉纺厂是县里的支柱企业。位于县城东部,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建成投产,总资产将近两千万元,以产品好、技术精、服务优,在国内纺织行业站稳了脚跟。这家工厂主要经营纺纱织布、色织布、印染布、服装加工、室内装饰、机械设备、仪器、仪表,企业干部职工三千多人,一年的产值将近两个亿,利税九百多万,是县里响当当的纳税大户。
周华一看王前进情绪低落,便鼓励他说:“明年你再努力一把,肯定会考上高中的。”
王前进无可奈何地说:“我实在是不愿意复读了,高中又没处要我,愁死我了,我去找周老师帮我想想办法。”
“今天先别去了吧,俺姨给了我两张《少林寺》的电影票,是农机厂里分给厂领导的,俺姨父不是县农机厂副厂长吗,原先他俩要来看电影,俺姨父今天晚上加班,说是研究播种机,以后用机器播种,就不用構子和人晃晃悠悠地播种庄稼了,他们没时间来看了,俺姨说让我来看看……”
“让你一个人来看两个人的电影吗?”王前进纳闷地问。
“切,”周华冲王前进摆了摆手,让他俯耳过来,拿出两张一寸宽三寸长的电影票,悄悄地低声说,“两毛钱一张,俺姨说这电影票很难淘换,现在卖到五毛钱一张了,让俺找个人卖掉!”
“噢!”王前进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你在这儿卖吧,我先走了啊!”说完,王前进推起自行车就走。
“别走啊!”周华一把拽住王前进。
王前进一回头,纳闷地说:“我在这也没啥用啊。”
“今天你先别去周老师家了,咱俩在这里看《少林寺》吧。”周华一句话说出口,让王前进大惊失色。
在1985年,那个封闭的窗户刚刚打开的年代,一个青春少年,被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约着去看一场电影,那其中的情感,真的是无法言表。
王前进被吓得依靠在电影院门口的大槐树上,双手紧紧握住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让人看见多不好,再说你小姨让你给她把电影票卖了,你回去怎么交差?”
旁边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刚从售票处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一听王前进说“把电影票卖了”,呼的一下子跑到周华跟前,伸手就要抢电影票:“给我,我出两块钱!”
八月刚立秋,晚上乌云遮月,清风徐徐,周华闪过伸来抢票的手,顺势一把拽住王前进的胳膊:“快走吧,电影马上就开演了!”
吃完晚饭的王丰收,刚把小方桌收拾完,想点一袋旱烟过过烟瘾,朱四九一脚踏进了门:“点着灯不关门,跑了金和银。”
朱四九接过王丰收递过来的玉米皮编成的圆墩子,晃晃悠悠地坐了下来,问王丰收:“前进呢?干啥去了?”
王丰收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烟袋锅,叹了一口气说:“去县城了,谁知道找谁去了!高中又没考上,种地又不顶个人使,自己懒得还不想干活儿,爱咋的咋的,我不管这个。”
“不管可不行,半大小子正是难管的时候,得好好开导开导他,要不,让他跟我学开拖拉机的吧?”朱四九早年在县农场学了拖拉机驾驶,是村里的技术人员,在老少爷们儿眼里,属于“能人”。生产队处理拖拉机和农机具,采用喊价杠价的办法拍卖,他吆喝了一嗓子,二百块钱买了一台旧“泰山25”方向盘式拖拉机,生产队让他交钱,他双手一摊,耍起了无赖:“我哪有这么多钱啊!不卖给我,别人也没有买的,这玩意儿咱村没有会捣鼓的。”
朱四九这句话说的是真的,驾驶拖拉机,是个技术活儿,没经过正儿八经的学习,还真的操作不了。朱四九仰仗着手里的技术,搞专业垄断,硬生生地强买了拖拉机。但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也不是吃素的,逼着朱四九写了欠条和保证书,承诺一年之内挣了钱,慢慢地把账还清,不能让他不清不楚地占了村集体的便宜。
“明天回来我问问他,开拖拉机能挣着钱吧?你从生产队买的那台破拖拉机,三天两头就要修,挣点钱不够买零件的。”王丰收挖苦地说。
“你外行了不是?”朱四九不无得意地说,“我能从生产队不花钱买了拖拉机,你还不相信我的能耐?”
“相信!”王丰收用烟锅敲敲木板桌子,连讽带刺地说:“你坑蒙拐骗、耍无赖的本事是挺有两下子的。”
“别说这个,挣钱就行,咱村里都包产到户了,家家都种地,收庄稼拉粪还是拖拉机快,拉一趟庄稼收五块钱,一季庄稼就能把买拖拉机的钱挣回来了”。朱四九的“小算盘”打得够精明的。
“你想得挺妙啊,拉一趟庄稼五块钱?都是本庄本院的老少爷们儿,你挺好意思的啊!”王丰收对朱四九动不动就从挣钱上想问题十分不满:“小心让钱蜇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