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华去县棉纺厂上班的消息,传到了村子里。这时的王前进正在给学生上课,讲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正在讲课的王前进,突然看见眯缝眼老师神秘地出现在窗口,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出来一趟。王前进就和班里那十来个学生打了个招呼:“同学们先看一下书,我出去一趟。”

出了教室,王前进直奔站在大树跟前的眯缝眼老师:“快说,上着课呢,啥事啊?”

眯缝眼老师就问他:“你是不是有一个同学叫周华?”

王前进说:“是啊,她是龙窝村的,不是咱村的,有事吗?你咋突然想起她来了?”

“周华去县棉纺厂上班了,你知道不知道?”

王前进说:“知道不知道的,有你啥事儿啊?我们都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咋了到底?”

眯缝眼打他的棉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副套袖,用印染布做成的一副套袖,对王前进说:“周华让人给你捎来的。”

王前进就纳闷地问:“是谁捎来的?”

眯缝眼就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说:“你就别问是谁捎来的了,反正是人家做了一副套袖,知道你在村里当了民办老师了,天天趴在黑板上写着粉笔字,怕你的衣服袖子上沾满了粉笔沫子,就给你做了一副套袖,让你套上。你看人家多关心你呀!这个周华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她个子多高啊?那姑娘长得漂亮不漂亮?”

王前进一听这个就烦躁地说:“我现在正上着课呢,还漂亮不漂亮!我们都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你就说是谁捎来的吧。”

眯缝眼这才对王前进说:“我不是今天上县里去参加培训班了吗?我教育局的一个同学,是周华的一个亲戚,是周华让这个亲戚,打听着咱们乡有老师去县里开会的时候,给你捎回来的,你看人家多用心啊,你真得珍惜这段情啊。”

王前进这才伸手接过套袖,套在自己的小胳膊上甩了甩手,说:“嗯,挺好挺好,我先去给学生上课了,我还没讲完呢。”

说完,王前进回去上课了,教室里又传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读书声音。

下课的时候就快下午五点了,眯缝眼老师悄悄地问王前进:“哎,前进老师,你先别回去,别急着回家呀!”

王前进把书本放在那张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粉笔末,回头问眯缝眼老师:“咋啦,有事吗,你待会儿管饭吗?”

眯缝眼老师就跟王前进说:“今回你真说对了,今天晚上别回去了,咱在这里喝酒。”

王前进说:“我不会喝酒,我根本就没喝过酒。”

眯缝眼老师就跟王前进说:“哎呀,一开始谁都是不会喝的,喝上一两回,你就学会了,你现在已经参加工作,成了老师了,你就应该学着喝酒了。”

王前进一看,实在是拗不过眯缝眼老师,就说:“好好好,我给你伺候伺候客人,我先烧点水。”

一张厚厚木板做成的小方桌,放在了教师办公室的中间,眯缝眼老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苹果罐头和一个五香鱼的罐头,放在了小小的方桌上,然后又拿了一个铁锅放在教务办公室的炉子上,舀了一小勺子卫生油,滴滴答答地放进了烧红的锅里,就听见“嗞啦”的一声,香味铺满了整个办公室,眯缝眼老师又放上了一个红红的辣椒,顿时,整个办公室里香气扑鼻。眯缝眼老师把早已切好的、鲜嫩水灵的一颗大白菜放进锅里炒起来,让人一看就垂涎欲滴,王前进从来还没见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

这时,眯缝眼老师对王前进说:“别傻愣着,来帮我翻一下锅。”说完就把手里的那把铁勺交给了王前进。王前进坐在炉子跟前的一个马扎上,轻轻地一边往里推,一边翻着锅里的白菜。

一大锅白菜慢慢地就炒熟了,越炒越少,看着也就是还一大碗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听见门外有自行车响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停自行车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一个人推门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手里头还拎着两瓶兰花大曲白酒。

王前进睁了睁眼,仔细看了看,可了不得了,这不是大队书记赵荣进吗?

一下子,王前进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四爷爷,您、您这是……”

赵荣进一看见王前进紧张的样子,心里头顿时一阵满足,就故意地说:“咋啦,孩子?啊,不欢迎我来吗?”

王前进紧张地说:“啊,咋能不欢迎您呢,我是从来还没和您这么大的干部在一起吃过饭呢。”

你别看王前进年龄不大,但是,这句话说得还是非常关键,让身为大队书记的赵荣进很是心满意足。

白菜炒好了,放在了桌上,加上原先放好的那两个罐头,另外,还有两个咸鸭蛋,被切成了四瓣,一看这局面就是准备喝酒的。

眯缝眼老师跟赵荣进说:“四叔,咱准备喝酒吧。”赵荣进说:“稍等稍等,还有个人没来呢。”

“嗯,谁呀”?眯缝眼问。

赵荣进就说:“你甭管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就听见门儿“吱咕”的一下子,妇联主任竹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学校办公室的门。

“哟,这菜都准备好了吗?开始喝酒吧,你们喝吧,我又不喝酒。”赵荣进说:“你不喝酒,你来干吗呢?”

竹花说:“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再商量一下学校领导班子的事吗?”

刚说完这句话,赵荣进立马给竹花使了个眼色:“你嘴咋这么快呢?谁告诉你说是商量这事的,就是让你来喝酒的呢。”

四只小茶碗满上酒的时候,喝酒才正式拉开了序幕。四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前进根本就没喝过这么烈的酒,喝了一口明显呛着了,嗓子眼冒火,急忙说:“啊,不喝了,不喝了,我真的撑不住,受不了啊。”

赵荣进说:“不喝咋行呢,你现在成了大人了,成了老师了,你就得在社会上喝酒啊,不喝酒你怎么跟人家相处啊,现在在外面跟人家相处,哪有不喝酒就办成事的?”

赶鸭子上架,实在是没有办法,王前进也只得按照赵荣进说的,一小口一小口地、痛苦地喝着那一茶碗白酒。

酒过三巡。

眯缝眼看着满面绯红的竹花。竹花含情脉脉地看着大队书记赵荣进。眯缝眼就趁热打铁地对赵荣进说:“咱原先说的那件事,你得想办法给我操操心了。”

赵荣进说:“啥事啊,就给你操操心?”

眯缝眼就说:“啥事?你忘了,今年收麦子的时候,我叫竹花跟你说过,等这个李四友退休以后,你得跟公社教育组说说,让我干这个小学校长。”

竹花也随之说:“啊,对啊对啊,当时,你已经答应人家了。”

赵荣进一听竹花随着眯缝眼说话,就好奇地问:“咋了?你俩好像是一伙的了。”

眯缝眼一看沟通方法出了问题,赶紧调整策略,找台阶下:“不能说俺俩是一伙,咱们都是一伙的,我们都听您的,您是我们的头儿。您说您放着好好的一个位置不让我干,您还能让别人干吗?别人干了,他能这么听您的吗?我干和您干还不是一个样吗?都是您说了算的。”

赵荣进一听眯缝眼说完,就话中有话地说:“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还可以考虑考虑,还能想办法给你争取一下,你要是在背后不听我的,和别人乱搅和在一起,那我可饶不了你。”

眯缝眼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赵荣进的意思是让自己跟他绝对保持一致。他就急急忙忙地跟赵荣进解释:“你误会了吧,竹花是谁,你还不知道吧,竹花是俺对象的表妹,你说她现在在村里给你当兵,我有事找她,让她帮我给你说说,她能不给我帮忙吗?最终还不是你拍板,你说了算吗?”

赵荣进这才听明白:“啊,原来你俩是这么个关系,我咋不知道呢?”

这么一解释,误会基本上消除了,竹花就对赵荣进说:“你咋不知道呢,姨家不是长白山那个会仙村的吗?俺姨父就是哥家那嫂子的舅舅。”

“哎呀,我的老天爷!”赵荣进一听,这关系也挺复杂的,听着好像是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别看是远的根本不着边际的亲戚,到了关键的时候,用得着的时候,就把这种关系说得很近,其实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赵荣进听明白了,就提出要求:“以后听我的就行,那你俩跟我喝一杯。”

眯缝眼就抢着给赵荣进端起酒:“四叔,我给你端起酒杯来,敬你一杯酒。”

这时候王前进才明白,原来,眯缝眼今天晚上约竹花给他帮腔,实际上是想当这个小学校长啊。这下,他心里就纳闷了:现在这个李四友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冷不丁地插上这么一杠子,是不是不合适啊?但是,这时候的王前进,心里也转了一个弯儿:这事也不能说,我就在这儿听着,一句话也不能多掺和。

喝了将近两杯白酒的时候,酒劲基本上就上来了,赵荣进说:“我出去解个手。”冲着竹花还瞟了一眼,就走出了办公室的门。赵荣进在离办公室门口不远的那棵杨树底下,哗哗哗地来了那么一泡,然后边提溜着裤子边走进办公室,又坐在马扎上对竹花说:“咱俩喝一个吧,我跟你喝一杯。”

竹花说:“我可不喝,我又喝不了酒。”

“锻炼啊,你不喝酒?你在村里干妇联主任,公社里,啊,现在叫乡里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事情这么多,你不喝酒怎么行啊?少喝点。”

竹花说:“你们说得再好,我也不能喝,我喝完了咋回家看孩子呢!”

赵荣进一听竹花说不喝,控制欲和权威欲就激发出来了,让人喝酒的欲望又上来了,就跟竹花说:“那不行,咱今天把话说到这里,如果你不喝上一杯,你表哥当校长的事儿,我可就不管了。”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就麻烦大了,不喝吧,成了不给表哥帮忙,喝吧,实在受不了,竹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喝了半杯酒的竹花,两腮烧得通红,身上像是爬满了虫子似的,非常难受,赶忙说:“不能喝酒了,这么晚了,咱得抓紧回去。”

说着,竹花起身就往外走,赵荣进忙拿起刚做好的、从染房里染成青色的一件小棉袄,就往外走,一边跟眯缝眼说:“行了行了,我们走了,你快收拾收拾吧。”一边歪歪歪扭扭地往外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双手抓住他自行车的车把,用脚打车撑的时候,车身忽地晃了一下。竹花赶紧搂住他的左胳膊,然后赵荣进一步三晃地慢慢地走出了学校的门口,往村里走去。

王前进陪着喝了一晚上的酒,觉得腮红耳热、口干舌燥,浑身都不舒服。但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见识了一个在学校里根本没有见过的场面,根本理解不了的一个经历,他真的无法理解,这么好好的一个校长,怎么还有人要把他弄下去,然后自己想干呢?他真的无法理解,一个村的大队书记成天这么喝酒,难道真的这就是他的事情吗?他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今天晚上一个妇联主任,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人,来参加这样一个场合呢?

今天晚上经历的一切,让王前进大开眼界,他实在是不理解,社会真的是看见的这个样吗?

话说周华到棉纺厂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情。

眉清目秀,长得非常水灵可爱的小周华,因为是非农业户口,被招工招到了县棉纺厂,当了一名纺织工人。车间主任大老牛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姑娘,就问寒问暖的,了解周华的情况:“姑娘,你家是哪里的?从哪里毕业的?”周华说:“俺是醴泉乡的,初中刚念完。”

大老牛就说:“啊,挺好的呀,你在县城里头有亲戚吗?”

周华说:“俺姨家是这里的,俺姨父呢,在县医院当医生,俺姨就在厂里头当工人呢。”

大老牛一听周华的姨在厂里当工人,就问:“你姨是谁呀?”周华说:“俺姨在印染车间呢,当车间副主任。”

大老牛说:“哦,你说的是孙月梅啊!”周华说:“对呀,那是俺姨呀。”

大老牛说:“这可不是外人了,你、你叫我叔叔就行了,我跟你姨,俺们是好朋友,找对象了吗?”

周华脸一红,说:“没呢,我刚从学校毕业,今年才17岁呢。”

大老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华说的:“那就好,那就好,好了,你先分到那个纺纱车间吧,跟着孙师傅学学。”

说完,大老牛把一个正在整理纺纱小推车的女纺织工叫过来:“孙师傅你过来一下。”然后,指着周华对孙师傅说,“这个姑娘就交给你了,以后就是你带着她,让她跟着你学。”

孙师傅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华,抬头看了看大老牛就笑了笑说:“好了,这姑娘条件不错,跟我走吧。”

周华跟着五十岁左右的孙师傅,走到了车间门口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小房间是一间更衣室,孙师傅拿出了一副套袖和一件蓝粗布织成的工作服,递给了周华说:“这是工作服,上班的时候要穿这样的衣服。”周华接过工作服,一看面料非常结实,款式也比农村的衣服要时髦得多,更重要的是,工作服上印着“齐邹棉纺厂”五个烫金的字,这可是成了国家正式工人的身份和象征,让周华的优越感顿时油然而生。

换好工作服,孙师傅就把周华领到一架纺车跟前,这是一台新的纺织机器,孙师傅就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里,跟着这台机器来回地跑,看着哪根线头断了,从机器上面跳出来,你就喊我一下,然后,我过来换一下,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你就学会了。”

周华说:“好,我就在这儿盯着,有事我就叫你。”

孙师傅把周华安顿到工作岗位上,临走的时候,还冲着周华说:“你好好干吧,有你的好日子。”

周华不知道的是,车间主任大牛师傅把她安排到孙师傅的跟前,一来呢,是为了让她学习技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牛师傅的儿子小牛在县无线电厂当工人,二十四五岁了还没找对象,大牛师傅一看见周华水灵灵的样子,就非常喜欢,是在替他的儿子找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