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上的人对田家父子的表现,有赞扬的也有反对的,更多是中立的。
虽然事件的主角都不在场,但观众津津乐道的激情并未减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老田终于出恶气了。”
“可不,你看老田的眉宇间,啥时都是拧成个疙瘩,今天终于舒展了。”“老田家是高兴,但也不应该高兴这么早。”
“柯耀强只是被抓,而不是判刑,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呢,有啥高兴的,又是羊肉又是放炮,这以后咋见面?就这么针尖大的矿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处境不一样,心情就不一样。”
这些话,随着风飘进纪红云的耳朵里,她低着头,从市场上扎堆的男人们身边走过,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她上班时,对这些人热情亲切,是职责,下班后,她尽量不和男人说话。
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纪红云时刻提醒自己不去招惹任何人,要安分守己,才能没有流言蜚语。她知道柯耀强被抓,只能保持沉默,唉!出了这档事,柯家估计都乱成一锅粥了。她想去柯家看看,但又觉得不妥,也就打消了念头,低着头往家里走,她还没到家,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纪红云抬头望去,是老田家的鞭炮,接着是“嗖!嗵!嗖!嗵!”的响声,这大白天的放烟花,也看不出烟花的形状来,只能听听声音。柯耀强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他还没死哩,就有人给他放起身炮,世态炎凉呀!她听着这刺耳的鞭炮声,心情沉重地往家里走,可她的双腿沉重地抬不起来,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听见鞭炮声,正在屋里呜咽哭泣的柯母,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院子里,冲着田家方向骂道:“死人的,放炮是你家人死了!让这炮把你全家炸死光,连一个草星星都甭留,让你放炮,让你全家死光光!”
“谁家放炮哩?”赵聪儿心神不定地跑出来,他脸色灰蒙蒙的,很显然还没从柯耀强被抓走的恐慌中走出来,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遇事不敢大声说。
“喔死人的田家,看咱家的笑话哩,我那瓜娃子。”
“娘,娘,你被气糊涂了?人家都幸灾乐祸哩,你还叫人家‘我那瓜娃子’。”显然,赵聪儿没弄清楚,柯母说的瓜娃子是谁,还以为是叫田埂哩!瓜娃子是田埂的小名。
“谁叫那个王八羔子哩,我是说你大哥,好端端的,咋就成了强奸犯?”“娘,小声点,比强奸犯还严重,他是杀人犯。”
“啥?我的妈妈爷呀,我咋养出来这个……你死人的,放你妈的啥死人炮嘞,叫这死人的炮,把你全家炸死,一个草星星都甭留。”柯母一边哭,一边跳起来骂道:“哪个挨刀子的,这样嫁祸我的娃子!”柯母的骂声被一句“你家才是挨千刀子的,看我不把你全家灭了”的骂声打断了。随着院门“哐当”一声被踢开,文斌黑着脸,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和岳鸣拉拉扯扯地进来。
“文斌,文斌!”岳鸣拽着文斌的一条胳膊。
“你甭管,我今天不把这一家人灭了,我就不是人!”文斌恶狠狠地说,一心想为妹妹报仇的他,像一头惊了的野马,岳鸣压根就拉不住他。
岳鸣几乎像荡秋千般,被文斌“荡”进柯家的院门。
“你!”进来的这两个人,把柯家母子吓了一跳,同时,院子里的这对母子,也把进来的文斌和岳鸣吓了一跳。因为吓了一跳,大家都僵持在原地。只有柯母颤巍巍地说出一个“你”,戛然而止,再也没声音了。
文斌手里的菜刀,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发着刺眼的寒光。菜刀的主人,这会儿,黑青的脸上,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聪儿,眼神里流露出“先弄死你这个王八羔子再说”的恶意。
岳鸣看出文斌的心事,吓得一把抱住他:“文斌,你冷静点,冲动是魔鬼,你知道不?”
“去他妈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文斌挣脱着,往赵聪儿面前扑。
“哎呦!狗日的,你还送上门了。”赵聪儿不服软地说着,在院里找武器。“放开我,你把我放开!”文斌恶狠狠地冲着岳鸣喊道。
“文斌,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别干蠢事。阿姨,你赶紧拦住你儿子。”岳鸣更加抱紧了文斌。
“哦!”柯母被提醒了,赶紧去拦赵聪儿。
赵聪儿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在院子里的炉子边捞起一根长钢筋做成的灰铲,握在手里,拉开打架的姿势。
“文斌,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不能这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要杀了他全家,要替我妹妹报仇。”说着,文斌红着眼,像疯牛一样,挣脱开岳鸣的胳膊,扑向赵聪儿。
就在柯家被提着菜刀来闹事的文斌弄成“刀光剑影”的场面时,在警车里的柯耀强,万万没有想到他“被抓”之后,家里会发生这样血腥的事情,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警车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审问和命运。诚惶诚恐的他,被警车很快就带到矿务局。车停在矿务局的院子里,警察并没让他下车,而是那个坐在副驾上年龄较大的“串脸胡”警察下了车,径直去矿务局的办公楼。
柯耀强不知道“串脸胡”去矿务局办公楼干什么?他被两个年轻结实的警察夹在后座位上,押在车里。那副明晃晃冰冷的手铐已被他暖热,不再是寒气渗人,也不觉得这手铐戴在手腕上的难受。
既来之,则安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杀人,也就不害怕被抓。”想到这儿,他惊慌失措的心情得到了一丝平静,在心里盘算如何去交代事情,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说清楚。公安局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虽然他没杀人,但他行为的确很可疑,为啥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哩!这下好了,招来麻烦,并且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百口莫辩的麻烦,怎么办?
警车拉着警笛,引来很多惊慌的目光,人们指指点点的都知道这车里拉着一个“杀人犯”,而且是跟畜生差不多的奸杀犯。这一路上,车内的气氛非常凝重,算上司机、四个警察,个个像凶神恶煞的门神,面无表情特别严肃。现在,这个像老大的“串脸胡”进了矿务局办公楼的大门,是不是找局长,告诉他办理抓人的有关手续?
在井下默默无闻地劳作半辈子,这下一鸣惊人了,柯耀强觉得自己还算神气。自己这个小小的煤黑子,出息得让局长大人一辈子都不敢忘记。估计局长这会儿被惊得嘴都成了鸡蛋,眼睛瞪得和牛眼窝一样样的,操着一口四川话喊:“啥子?苍穹矿的柯耀强是哪个?咋可能是杀人犯哟!”然后,会惊慌失措地摸着头上的几根毛。柯耀强想着局长的秃顶就想笑,笑那个滑稽样,可他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他用余光瞄了一眼两边的警察。
两位警察表情严肃,跟黑白无常一样,用犀利的目光观察着周围,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
其实他俩没必要这样高度紧张,就柯耀强这怂样,在苍穹矿上臭名昭著,谁会在乎他?谁会冒着性命来“劫狱”?别说劫狱了,就这会儿有个人出来帮他说一句好话,他也死而无憾了,只可惜,没人会这样做的,谁会为了一个臭名远扬的人,违心地说他好呐?
他在矿上男人的眼里是坏人,而且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就是把他枪毙一万回,都解不了矿上所有男人的恨,谁叫他睡了男人们想睡又睡不上的女人。苍穹煤矿芝麻大,就那几个骚气的女人,趁他酒喝多了,引诱他。他糊里糊涂做了对不起倩倩的事。
“倩倩要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果倩倩没去深圳,不管我们是否在一起,她这会儿肯定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的,不能让倩倩知道我现在这狼狈的怂样。”想到这儿,柯耀强心里还好受点,但又一个不好的念想在他心里冒出来了:“倩倩能不知道吗?田家人,还能不把好消息告诉她?他们忍了十年,终于出了恶气,这么高兴的事,他们能不告诉倩倩吗?如果倩倩知道了也好,她会断了对我的念想,余生才能活得幸福,只要她幸福,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老天爷这样安排,挺好。强奸犯、杀人犯,可老天爷呀,你给我的头衔太重了,我这脑袋瓜子承受不起呀!你咋不懂我的难处,老天爷!”
就在柯耀强胡乱想着心事时,“串脸胡”从矿务局办公楼出来,脸色仍旧很难看。他打开车门坐上来,系上安全带,这一系列的动作特别敏捷。他一坐好,车一溜烟就驶出矿务局大院,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
柯耀强一看要往省城去,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哎呀!不好,我的小命不保了。”两行泪就从眼角溢了出来。
一阵土腥腥的硝烟味,从老田家院门口的上空向外弥散着,将大铁锅里飘出的羊肉膻味都掩盖了。田嘉兴老两口和田埂小两口,加上胡大木,五个人站在院门口高兴地仰着头,意犹未尽地看着被风吹散了的浓烟。浓烟散去,那呛人的硝烟味还残留在空气里。
炉膛里的煤块被鼓风机吹得红彤彤,火焰在大铁锅下面欢快地跳着舞。羊肉的膻味随着被煮的时间增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羊肉淡淡的清香。
田嘉兴皱缩着鼻子,做了个嗅闻动作,喜气洋洋地说:“哎呀呀!羊肉的香味出来了。”
被他提醒的众人,都皱鼻子嗅着。
“今个这火旺,肉味出来得快。”田老婆子打断了老头的话,喜盈盈地说着,转身进了院子,往大铁锅下的炉膛里瞄了一眼,拿着小灰铲,在炉子旁边的铁皮桶里戳了些小煤块,倒进炉膛里。
田嘉兴他们也进了院子。“老婆子,你和儿媳妇再给咱们弄几个菜。大木很少来咱家,今个能来,我这心里格外的高兴,真是好事成双,我爷仨喝几杯,高兴高兴。”
“好勒!”田老婆子回答着,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和儿媳妇刘雅珍进了厨房。
“欣欣妈,你看给弄啥菜?”自从有了田欣欣后,田老婆子就把刘雅珍叫欣欣妈。
中国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子的,在娘家是个宝,嫁人之后,到了婆家,生个儿子还能“母以子贵”;如果生个女儿,就成了草,到最后连自己名字都没了。就像刘雅珍一样,现在不仅婆家人叫她欣欣妈,整个矿区的人都叫她欣欣妈,等若干年之后,就荣升为××奶奶,就像田老婆子一样,在她儿媳妇和外人眼里,是欣欣奶奶。
刘雅珍在墙角的菜筐子里翻找着:“妈,你说弄几个菜?”
“弄两凉两热就行了。”田老婆子瞄了一眼菜筐,拾掇着生厨房里小炉子的火。
“那就炒个洋芋片,再弄个醋溜白菜,凉拌个白萝卜丝,再凉拌个豆芽。”“能行。”婆媳俩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院子里的三个男人进了客厅里,屁股刚挨到沙发上,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门吼道:“你家才是挨千刀子的,看我不把你全家灭了!”
“咋啦?”三个老爷们异口同声。
还是胡大木反应快,“噌”站起来就往院子跑。
站在院子里,远处的吵闹声就清晰地飘进耳朵里:“文斌,文斌!”
“你别管,我今天不把这一家人灭了,我就不是人!”
“这不是文斌和他媳妇的声音?”胡大木说着,又竖起耳朵听。
远处的吵闹声又飘过来,“文斌,你冷静点,冲动是魔鬼,你知道不?”
“去他妈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哎呦!狗日的,你还送上门了!”
“最后这一句是赵聪儿的声音。”胡大木冲着屋里喊道,屋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田嘉兴和田埂从客厅出来,田老婆子和刘雅珍从厨房里出来,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老田家的人木讷,还都沉醉在哈怂柯耀强被抓的痛快之中。
胡大木看了一眼田家人:“文斌和赵聪儿干架了。”“干架?”田嘉兴问。
“你们听是不是文斌和赵聪儿干架?”胡大木提醒着。大家这才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文斌,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别干蠢事。阿姨,你赶紧拦住你儿子!”他们听到了岳鸣的声音。因为柯母的“哦”声音小,他们没听见,接着听见:“文斌,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不能这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要杀了他全家,要替我妹妹报仇……”
“谁不来就是狗日的,看我今天不弄死你这送上门的东西,狗日的。”赵聪儿的骂声,大家都听出来了。
“真是,他们干仗了。”刘雅珍说。
“这下好戏开锣了。”田埂高兴得像小时候吃到一颗糖,拍着手。
“这下好极了,让这帮子狗日的,狗咬狗两嘴毛,让他们好好分个雌雄。”田嘉兴笑得脸上的“菊花”更丰盈了。
“狗咬狗两嘴毛,好好咬。”田老婆子捋了一下银白的头发。“爹,我应该去助阵。”
“助啥阵哩?”田嘉兴瞪了儿子一眼,凶巴巴地说道。
“我不打架,我就傍边敲个锣打个鼓的……”田埂还没说完,就被他爹严厉的一句“不许去”打断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大家又都竖起耳朵听,他们听见左邻右舍的脚步声,像沸腾的开水锅,前呼后应地奔向柯家。
柯家的“好戏”,不仅让老田家人听见了,而且还让整个矿上的人都听见了。
矿区一下子又沸腾起来,看热闹的不嫌事大,都希望柯家院子里的格斗,来得猛烈点。人们像泉水从自家屋里“渗出来”,奔向家属院的官道上,再从四面八方的官道汇集到市场。市场上,人越来越多,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不是近距离,压根就听不清谁说的是啥,只听见嗡嗡声。市场上人流像洪水泛滥,涌向柯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