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城市没有哪个人比沈慕林更容易出入各种场合、司空见惯各级达官贵人了。这并不说明他是一个多么显赫的人物,而是与他的职业有关。
著名记者加节目主持人的桂冠不是哪个人都能戴的,为了争这个投名状,他一路披荆斩棘,惊心动魄。场面见得多了,就总结出一套应付的办法来。说白了,那些对你点头哈腰的人并不是崇拜你的人品才华,而是冲你手里的权力和资源。
这些年沈慕林身心疲惫,即使是他成了全市著名的节日主持人和首席记者,也没有感觉到有多少炫耀,和平常百姓有什么不同。人活在世上,太多与己有关的事情并不好,事越少越活得逍遥自在。
他就在这种无聊里虚度了一段平静的时光。他朝出暮归,充满雾霾的冬天在他奔忙的脚步里匆匆走向尽头,城市的天空开始变得发蓝起来。
米娅再没有走进他的生活,尽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偶然想起那个神秘的号码,但他宁愿选择忘却。
这种忘却在一个黄昏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宁静而孤独的黄昏。
沈慕林为了赶一部关于“汽车尾气是否是雾霾原凶”的专题片,加班到很晚,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是薄暮溟溟。
残灯如菊,伸展的夜空里残留着这个城市的喧嚣,而一种更暧昧的情欲正随着夜色的加深弥漫和膨胀。
陈品如在公司加班,要很晚才回去,而女儿淘淘驻校不在家。沈慕林突然想找个人陪他度过这个孤独的夜晚。
沈慕林选用备用号码拨出了那个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
他之所以选择备用号码,是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最初的等待里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和不安。
这大概是他婚后第一次怀有目的的与异性约会。
他盼着那个叫米娅的女孩的声音会在几秒钟以后响起,但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起。
一刻钟后他再次发出了询问信息,依然没有任何的回音。沈慕林怀疑那串号码被外星人吸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米娅正在离花城市很远的花海市。当沈慕林在街头迷惑,准确地说是愤怒徘徊的时候,米娅正醉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沈哥!我收到你的信息了,可我实在是醉得不行了。”
这已是第二天,米娅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娇弱无力。他有过那种醉酒的感觉,所以他能想象出她此时此刻的样子。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和妻子在一起。陈品如是一家国际时装品牌公司的总经理。她的老板是日本人,叫大森。
沈慕林正和陈品如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打点滴。
陈品如最近得了一种病,是妇科通常见的月经不调,但正是这点小病让沈慕林不得不克制旺盛的性欲,他变得易怒而且敏感。
他借故走出去,街头的喧闹似乎没有遮住从电话那头传来的音乐喧嚣声。那是一首他再熟悉不过的曲子。一个宝岛台湾来的男歌手和一个内地的女人唱成了一对故作姿态的露水夫妻。
“玩得开心吗?你!”他发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
“我听不清楚。”米娅说。
沈慕林改变了语气。
“我是说,你怎么会在花海市?”
“我是来看我彩萍姐的。”
这回,他听到了米娅那边依然是甜美动人的声音。
“彩萍姐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沈慕林问:“怎么会没有了歌声?”
米娅隔着电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刚才我是在KTV里,现在我到外面来了。”
“这么说,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他咬了咬嘴唇,有些醋意。
“我和谁在一起对你很重要吗?”米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俏皮。
对于他来说,他和米娅仅见过两次面,而且是偶然想起她,他的确没有任何吃醋的理由。
他无言以对。
“吓唬你的,沈哥。”米娅的笑声更响了。
“我正和彩萍姐在一起,手机也是用她的,我的没电了。我是来玩的,过两天就回去了。到时可要到酒吧里看我。我给你打电话,这个号码行吗?”
“当然。”他支吾地说。
两天的时间并不太长,他可以从容地处理一些事情。
他首先决定去找一位文友郑紫瑶,她是位资深大学的教师。
走进这座城市里最负盛名的大学校园的时候,阳光正透过巨大的泡桐树洒满一地,仿歌德式的建筑熠熠生辉。
郑紫瑶的办公室在实验楼的三楼,厚厚的茶色玻璃遮挡住了室外的阳光,变得懒散而不可捉摸,这正符合她的情调。她化了浓浓的粉妆,白面红唇,丝毫没有层次,仿佛一只日本彩俑或者说是日本艺伎。
这年头女人怎么都爱这个装束?没有过渡色极易使人联想丰富。
他们是在市文联组织的文学郊游时认识的。去年春天文人墨客们去香平山看梨花,正当组织者柏文滨自认为此次活动万无一失的时候,突然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她就是郑紫瑶。
她可是柏文滨的极品,于是全体人员四处寻找。
其实那天郑紫瑶并没有走远,她不过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便意折磨不过,到一处山坳的梨花丛中小解,正当她泉水叮咚快乐得不行的时候,沈慕林站到了她背后的山坡上。
“你,怎么掉队了?”
走出花丛的郑紫瑶脸色比梨花还娇艳。
当她重新回到大队人马中的时候,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埋怨她,郑紫瑶竟恼羞成怒地哭起来。
大伙儿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柏文滨眼一横说:“你哭就不说你了?这是集体行动!”
郑紫瑶依旧不依不饶地哭,看来她和这位主席关系匪浅,不然不会这么任性。
沈慕林说:“我做证!紫瑶老师不过是学黛玉葬花去了,换了你们,这会儿还回不来呢!”
郑紫瑶这才止住了哭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概她怕再哭下去沈慕林把雨打梨花那一章节说出去。
以后郑紫瑶为了一首有争议的诗《你的子弹穿透我的子宫》找过沈慕林。沈慕林说没有男人的子弹能够穿透女人的子宫,除非这个男人使用的是纳米材料。她说:“你真够损人的!”
她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相反,两人之间似乎因为这个话题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使郑紫瑶在沈慕林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女人,而郑紫瑶也解除了对他的戒备。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寂寞的时候常常打电话或聊微信互致问候。
郑紫瑶最近写了一些诗,陆续发表在全市权威的《名家诗文》杂志上,最初这不过是沈慕林打了一个电话给柏文滨,柏文滨是花城市的文联主席兼《名家诗文》杂志的总编。
沈慕林后来请他吃了一顿饭。柏文滨不胜酒力,但思维不乱,趁郑紫瑶去洗手间,很认真地问沈慕林,这么替她卖力气,是不是有一腿了?
这年头有姿色和才气的女人都被有权力和身份的男人盯得很紧。他们张网以待,恨不得把所有的鸟儿都粘到自己的网里来,因此沈慕林说话格外小心。他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这是伯乐识马。”
柏文滨双手作拱道:“这年头还有如此不重色轻友之人,老哥佩服!果如兄弟所言,大哥可插上一脚了。”
沈慕林早就看出柏文滨目光的龌龊,但不想在这时候点破他。
那天晚上是在一个叫“竹泉”的地方请柏文滨主席。“竹泉”在城市西面的山里。青山绿水点缀着一间间的木房子,相隔不远但中间有绿水环绕。竹林深处有艳舞表演,女人身穿丁字裤,只兜住三个点。柏文滨比喻得十分形象,别的女人都是脱了内裤看腚沟,这里的女人却是掰开腚沟看内裤。何况兜得再紧也有大意失荆州时候,看得男人们乐不可支。再深的树林里却是许多高脚楼,客人们来这里玩的不是车震而是树震,只要身体一动就落一地花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本来沈慕林不想带女人来这种地方的,但柏文滨坚持。
房间装饰得颇有情调,饮酒间和休息室有一个月亮门相通,隔着红色的纱缦。
那晚的舞曲反复播放肯尼·凯丽金的《温柔的倾诉》,这是一首老掉牙的钢琴曲。
柏文滨几乎累得腿肚子抽筋。事后郑紫瑶气鼓鼓地对沈慕林说:“你简直就是个拉皮条的!”
沈慕林笑着说:“紫瑶妹妹,你这可是言过其实。”
郑紫瑶没好气地说:“他差点强奸了我。”
沈慕林再也笑不起来了,他瞪着紫瑶看。郑紫瑶的白短裙上果然有些污渍。
沈慕林头一扭,噔噔噔地走了。
半个小时后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柏文滨答应说服下属杂志的编辑们,发一个郑紫瑶的个人专页,配发诗评。
“诗评由我写!”沈慕林说。
“你神经不正常吧?我刚把莫老爷顶阳痿了,少说也得一个星期才能恢复。”郑紫瑶说。
沈慕林笑起来:“那现在少说也得两个星期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干的!”
沈慕林正是为了那篇诗评来找她。
郑紫瑶的房间里到处摆满了电脑、纸张和墨粉盒。她本是一位前途不错的美学教员,但却自愿做了学校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她说她喜欢这项工作,清静。
尽管是在工作场合,但郑紫瑶还是穿得十分新潮。她常常以新潮的衣着来强调自己的魅力,她更善于调动周围的人和物来改善环境,达到最大程度的和谐统一。这从房间里摆放的小花盆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敏感而情感丰富的女人。
那是一盆叫作蝴蝶梅的植物,整个叶片呈现着五彩斑斓的色彩。
她身上使用了烟草型的香水,和室内的氛围融合得天衣无缝。
沈慕林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他一闻到这种香水味就智商变低。
郑紫瑶笑着说:“我一猜今天你就会来。”
沈慕林说:“我本来是来找你们校长的,可他不在,所以……”
他撒了个谎。
“真的吗?”她笑嘻嘻地看着他。
沈慕林只好说:“不是。”
郑紫瑶笑起来,她的笑容十分灿烂。
“你一进校门,我就从窗子里看到了!”
来借书或还书的人很多,能推托的都推托了,但仍有不少教师和同学进来。郑紫瑶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沈老师,我可真是无能为力了。你不来,我一个下午都无事可做,你一来我就忙得不可开交。”
沈慕林扬扬手上的纸袋子,说:“一小会工夫就好!”
郑紫瑶嗔怪地说:“那也不能说走就走呀!晚上我还想请你吃饭。”
陈品如很晚才会回家,这对于正没有饭局的沈慕林来说当然是个不错的诱惑。
“想好地方了吗?”
郑紫瑶说:“你只管坐等就是了!”
桌案上有书,除了些美文书还有一本叫作《惮》的佛学经典,是郑紫瑶闲下来时读的,想不到她还有如此的雅性。信手拈来读了几句,沈慕林进入了一种心境,他感觉自己也住进了象牙塔里。
夜幕悄悄拉开的时候,他们开车走出了校门。
郑紫瑶的丈夫是一家在香港上市公司的董事,这几天正在境外出差。紫瑶把儿子安置在了寄宿学校里,这就意味着他们有着充足的时间来消磨这个晚上。
车子夹杂在人群里有种鱼游入海的感觉,偌大的城市在夜幕下显得神秘而丰富多彩。置身在其中,沈慕林有种彻底解脱的畅快。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只有身边的一条小鱼儿尾随着他,知道今晚的行踪。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裙,特意在长发上扎了一根彩色的丝巾。他们的车子是一辆漂亮的“迷你”车。担心被熟人认出来,她让沈慕林开着车,自己坐在车的后排。沈慕林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她若有若无地显现在视野里。
大街上星河灿烂。
他们去的地方却是一处耸立在黑暗中的农舍,这地方已远远出了郊区,有一个小时的路。郑紫瑶说这是她一个亲戚的老房子,全家人都去了国外,所以就空了下来。没有人知道这地方,就连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周末的时候郑紫瑶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消磨时光。因为防火,这幢房子既没有电也没有网络。
他们到达这幢房子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鼻孔周围游弋着一股鲜骚的牛粪味,守卫着最后的原始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