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林最初走进这幢房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灯火通明的城市突然走进黑暗四溢的乡下,反差十分强烈,他感到了生命酝藏着的原始过程竟如此简洁。
眼底的灯红酒绿怡然散尽,星星浮上来,暗夜中竟显得如此明亮。
这是沈慕林第一个重要的发现,他甚至可以借助星光仔细地审视这座深宅大院。当最初的神秘感消失后,他看清了天井里的一切。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高高的石阶和宽阔的门庭展示着这家主人曾有的富足和威严,而它的破败则昭示它的沧桑和历史久远。
房屋内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摆设。古朴的方桌、笨重的木床和精致的屏风、花瓶以及烛台。当郑紫瑶拿来一支蜡烛插在烛台上的时候,仿佛一下子赋予了这些家具以生命,它们无不闪着暗红色的光泽,争相诉说着一个古老的童话。
室内有暗香在流动,和所有的香气不同,这是一种奇特、令沈慕林迷醉的香气。
郑紫瑶魔术般地拿来一块绣着黄色小花的桌布并把它铺好,她的手里还拎着两只高脚杯、一瓶干红葡萄酒和一些在路上买好的熟食。除了这些,沈慕林还看到了那张大床上摆放着女性的物品,包括一床浅色的锦被和两只绣花的枕头。
郑紫瑶已经换下了她的蓝色长裙,穿上一件系带的红色睡袍,她的头发也披散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红与黑的巨大反差使她充满着贵族的气质。
郑紫瑶斟了半杯酒,杯柄夹在手指间,轻轻地端到他的面前,笑颜里充满了暧昧。沈慕林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掉进了她早已设好的温柔陷阱里。
“现在,我俩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谁也不会打扰我们,找到我们!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你不觉得我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吗?”她用近似痴迷的语气说。
她的目光星星点点,暗藏着某种得意和俏皮。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沈慕林就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和即将会发生什么。只是当它突如其来的时候有些本能的不安。除了陈品如之外,他从来没有同别的女人有过任何越轨行为。
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还义无反顾地去跳,自己的思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这种道德轨迹的偏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回忆起,从跟陈品如结婚不久,每次做爱潜意识里就有一种欲望,希望身体下面的不是她而是另外的女人。
沈慕林的工作经历最早可以追溯到大学毕业后当小学老师,后来他不安于每天像教父似的教那些屎蛋未掉的孩子,于是到一家合资企业当秘书。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高高胖胖的女孩。那个女孩时常到他的办公室去玩,对他信任至极;她网购什么样的乳罩、穿什么样的内裤都会找他拿主意。
但沈慕林是个唯美主义者,他相信爱情至善至美,他认认真真地当参谋但从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某一天他送材料去总裁办公室,他清晰地看见那个女孩被总裁放倒在办公桌上。他替她选的粉红色内裤被很随便地扔在沙发椅上。女孩在那只异国雄器的激烈进攻过程中肆意地扭动着肥硕的臀部,发出狮吼一般的低吟。
女人在性高潮时也能发出如此动人的声音,这种声音简直可以摄人魂魄;他猜不出女孩是痛苦还是欢愉,之后他和妻子做爱就变得索然无味了。陈品如只会一种姿势和一种声音,那是让做爱者感到内疚的姿势和痛苦的声音。
沈慕林一直试图尝试和另外一个女人做爱的感觉,他在那一天晚上默认一个女人带他到遥远的乡下,潜意识就是想做一次放纵。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一股冰水寒彻入骨,在他的每个关节里游动,他的皮肤渐渐变成冰凌。
他准备好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了吗?
尽管到这个年龄,他熟悉女人的身体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但想和做毕竟有一定的差距,这涉及家庭、社会、伦理、道德等诸多方面。
他一扬脖子,喝下那杯酒,酒的颜色使他想起了女人身体的黏膜。
他拿不准面对郑紫瑶徐徐打开的身体,男性的武器会不会英姿勃发。
而当郑紫瑶也喝尽一杯酒并把身体倾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变得燥热起来。
郑紫瑶开始说起话来。她说她早就知道沈慕林这个名字,那时候花城市有三个颜值很高的文艺青年,沈慕林就是一个。他一部描写爱情生活的小说让女生心醉神迷,她就是一个!她甚至还写过信,希望能成为沈慕林的学生。
“想想那时候挺傻,傻得有点可爱。”郑紫瑶对着灯光,端详着酒杯里的残酒说。
沈慕林记得,那时候他刚刚被抽调到市文化部门,在一份没有刊号的文学小报上干编辑。
郑紫瑶笑一笑说:“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是小编辑,只认为你了不起!认为你是神而不是人。”
“那么,现在呢?是人而不是神了?!”
“说不准。”郑紫瑶笑吟吟地说。
“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远方如花。近的、得到的都不好,而远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慕林也学着她的样子,玩弄着手里的杯子,微微低头,欣赏着里面的一丝残红。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真正认识某个人某件事,其实就是失望的开始。”
郑紫瑶迅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语气放低了说:
“那倒并不完全是。我只是说,人都有一个认识事物的过程。比如年轻的时候会把爱情看得很重,尤其是我们女人,会为一个她认为爱的男人守身如玉;但当她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认识到这也许是个错误,她守卫的其实是一种浮浅和无知。女人往往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理想。”
“那么……你分清了吗?”沈慕林沉吟地说。
“我既不算是个现实主义者,也不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我无需分清。”郑紫瑶说。
她的脸上一直有一种近乎超越的神情,让沈慕林感到陌生。
他突然感到这晚上的话题有些沉重。于是,他重新坐下,为两个人杯里斟上了红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话。他谈起了她的诗歌。他说,人们习惯于生活并适应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当他正被现实的丑恶挤压得窒息的时候,却突然读到了她的诗《梦中的阁楼》:
“只想换一个高度换一种理由,
让风自由地出入;
长久以来,
我目光的锋利已被磨钝,
无法穿透围墙……”
这是当初郑紫瑶写给沈慕林的诗,虽然稚嫩但清新拂面。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他用这首歌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
“真有那么吸引你吗?”郑紫瑶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星星再一次点亮了她的眸光。
“当然!”
“沈老师,我想……”她的眼里已满是春潮。
如果照此下去结局顺理成章,但就在这一瞬间,沈慕林瞥见了放在桌上的手机,那闪烁的待机灯光再一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
他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
他偶然想到了米娅。
他忽然觉得,在这个无风的寒夜和一个女人来到郊外,纯粹是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等待一种结果抑或是开始……
沈慕林不敢断言。但在那个夜里他想得最多的是米娅却是不可动摇的现实。
他一下子对这个晚上失去了兴趣,之后他们开始讨论一个关于妓女的社会话题。现在社会上把她们叫作“失足妇女”。沈慕林坚持认为改个叫法并不能掩盖她们存在的实质,她们只不过为生活所迫才卖身,但郑紫瑶对此持坚决的否定态度。她说女人能够靠自身养活自己并独立于社会,当今社会已是物质高度文明的社会,不会穷到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女人的堕落纯粹是自身的原因。
“妓女的出现总体上说是社会的一种倒退,但仔细想,她也给这个社会带来了某种和谐。当一个男人有了钱,有了欲望,他不可能天天换妻子,而风月场合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会找到宣泄,这也正适应了物竞天择的原则。”
这是当下社会某些人的观点,特别是那些有钱有权男人常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男人们在性的问题上总是贪得无厌,你们一方面要求自己的妻子守身如玉,绝对忠诚,一方面却又在外面寻花问柳,三妻四妾。”
郑紫瑶的言辞开始变得激烈和偏激,她甚至使用了诸如不要脸、下贱、荡妇之类的词汇。沈慕林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妓女,女人们都会表现得同仇敌忾,这包括他的妻子陈品如。
“在这点上你有些像陈品如。”沈慕林脱口说。
“陈品如是谁?”紫瑶问。
“嗯……我的妻子。”沈慕林知道说出的话收不回去了,只得坦承。
事后想起来,正是这句话破坏了那晚上最后的情调。沈慕林讲了一些笑话,试图改善气氛,但几乎是徒劳的,郑紫瑶不是那种容易被改变的女人。
从窗口望去天空有什么在燃烧,屋子里的烛光开始哔哔剥剥地跳动。有风在门缝里四处奔走,告诉深夜的来临,提醒该做某些事或要做某些决定了。
“我们跳个舞吧!”他起身相约,握住郑紫瑶的手。
郑紫瑶有一刻的犹豫,但还是站起来,顺从地走近他。
她的手很凉,腰肢也过于僵硬。想象里郑紫瑶的身体应该像水一样柔弱无骨,但现实和想象总有不同。
他俩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样子,这种距离让沈慕林一时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我有些冷,抱着我!”
当紫瑶抬起头来的时候,沈慕林看到了她眼中的莹莹泪光。
一对男女偷偷去乡下别墅约会,两人不是急不可待地袒露彼此的情感而是玩猫捉耗子的游戏,这让沈慕林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种疑惑在于,他和郑紫瑶彼此谁该是猫,谁该是耗子?如果说沈慕林是一只吃腥的猫的话,他显然没有那只叫作耗子的郑紫瑶更机敏和主动。她一直掌控着这个游戏的主动权。
而当猫和耗子生理上正有某种反应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一直沉默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沈慕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开着机。
手机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当时他的手正伸进郑紫瑶的腰里,试图越过那片已不设防的开阔地带,他甚至触到了最后的禁地。
但顽强的手机铃声阻止了他某种不良企图。他不得已腾出手接那个电话时,看见郑紫瑶面目狰狞。
电话自来“冬之花”酒吧,米娅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清脆而欢快:
“沈哥,是我。听出来了吧?我回来了!”
沈慕林惊出来一身冷汗,他急忙甩开郑紫瑶,走到院子里接电话。
“沈哥,你在听吗?我是米娅。”
“我听出来了。”他回答她。
“你在哪儿,在家吗?”
“嗯……不是。不过……”
“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怎么今天就……”
“彩萍姐说要来我们这儿玩,我俩就提前坐车回来了。我跟彩萍姐提到了你,她说要见见你。”
米娅问:“你什么时候能来看我们?”
“明天……也许后天吧!说不准。”他故意用了一种很冷淡的口气回答。
“一会儿老板娘还要给我们接风,我就先挂了。不过,一定记住来看我,手机号不是已经给你了吗?记住就行!”
沈慕林挂断电话时用了“一个学生”来做解释,不过他知道这是徒劳的,郑紫瑶不是小孩子。他返回屋子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礼貌地对他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