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萍姐姓李,她不过三十岁,看上去却像四十岁一般老,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马夹和牛仔裤,样子十分中性。
女人吸烟不多见,她不但吸而且十分勤,一支接着一支。大概是因为烟吸得太凶的缘故,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
“本来米娅在我们那边干得好好的,但她非要到花城来。你也清楚,干我们这一行,整天和各种客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得罪谁。米娅说你待她不错,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你,还希望你多担待些,我小妹的脾气不太好。”
他俩是在花城市最有名的旋转餐厅的最高层说话。虽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但来吃饭的客人有增无减。
沈慕林在两天后才抽出空来约见米娅,这一方面是工作忙,更主要的是他想表明一种态度,他和这个酒吧邂逅的女孩子只是普通的交情。他承认,尽管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但喜欢并不意味着会有更深层次的发展。
由沈慕林自掏腰包请客。沈慕林打电话时,米娅正在跟老板娘请假,但葛小丽坚决不同意,她埋怨米娅,都是小姐往酒吧里拉客人,哪有跟着客人往外跑的。
“去跟你那位沈哥说,要请客就到我的店里来!”
米娅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沈慕林,他还是坚持不去“冬之花”酒吧。他不想受人摆布。
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米娅才拉着彩萍姐打车过来。
米娅有些得意地说:“其实老板娘最怕小姐,平时对我们都挺好。她还不是靠着我们挣钱。”
在这一点上,米娅十分清醒。
那晚米娅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袖外套,披肩长发,戴一顶宽檐的小帽。她晚妆搭配得浓淡相宜,在淡黄色灯光下楚楚动人。
“这么漂亮!”沈慕林打趣道。
“是吗?你是说我妆化得漂亮,还是说我长得漂亮?”米娅歪头问他。
“大概……说你妆化得漂亮吧。”沈慕林故意地说。
“讨厌!”米娅用手轻轻打了他一下,但还是掩饰不住兴奋地对彩萍姐说:
“刚才打车的时候,那个老色鬼老是用手碰我的腿,被我狠狠地掐了一把,估计回家他老婆准跟他干一仗。”
彩萍姐嗔怒地说:“你尽惹是生非,看将来谁敢娶你。”
“没人娶我不要紧,蕾蕾说娶我。你没看见这几天她总盯着我,哪个客人敢打我的主意,她上去就跟人家动手,都把客人得罪跑了。”
“同性恋吧!你这身资源可浪费了。”沈慕林插嘴,无不刻薄地道,“今晚上你怎么没让她也来,我倒是挺喜欢她这种性格。”
彩萍姐说她今晚上有客人。而米娅早已撇起了嘴:
“拉倒吧,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跟你那位柏主席倒是挺合得来!”
说到柏文滨,沈慕林赶紧闭嘴,因为他怕传扬出去。
旋转餐厅最可口的菜就是海鲜,米娅点了一大桌子菜。当彩萍姐制止她的时候,她悄悄扒在她的耳朵上说,反正又不是吃自己的,只管点就是了。
彩萍姐说:“我看沈哥可是对你一片真心。”
“那谁知道。”米娅望着沈慕林,嘟囔地说。
“你这么说真让我伤心。”沈慕林早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了,故意皱起眉说。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生气。生气的是这里的老板,你要的是自助餐。”米娅依旧是一-嬉皮笑脸的样子。
彩萍姐去了洗手间,沈慕林趁机向米娅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
李彩萍是米娅本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有过一次婚姻,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后来她离了婚,女儿也被判给了男方。她流落异乡快三年了。她除了想为女儿挣到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和学费,就是想见到女儿。
“她每年都回家几次,但她前夫一次也不让她见女儿,后来她也就不回去了。”米娅说。
“那你哪?”沈慕林审视着米娅。
米娅尴尬地笑了,看不清她是喜是忧。
“我也是有夫之妇,你少打我的主意!”
“那我这顿饭岂不是白请了?”沈慕林故意说。
米娅说:“有理想总会有回报!”
说完,她也借故上厕所去了。
米娅的情况还是李彩萍后来告诉沈慕林的,当时他正跟着市长参加全市创新成果展示会。
当庞大的车队驶过“冬之花”酒吧门前的时候,手机也跟着响了。
“沈慕林,我是李彩萍。”她这样称呼自己,声音依旧沙哑。
“你这会儿有空吗?我想找你谈谈,当然是有关米娅的。”
“我这会儿正在你的门外,不过怕没有机会。”沈慕林把声音压低,担心车里的人会听见。
“就一会儿,挺重要的。”彩萍姐说。
这时候车子已减速,依次拐上国际会展中心的窄道。沈慕林远远地就看到了路边站着一个女人。是李彩萍。
他让司机停车,司机一脸的迷惑。
“沈记,在这儿就下车?还有两公里路呢!”
会展中心在东部新区,沈慕林经常去那里采访。
“我想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听说有很多企业规模小,交不起参展费,只好在广场上布展。”他只好撒谎。
“一会儿我自己走过去!”
“哇,到底是大腕,有远见卓识。人家总是光看光鲜的一面,你却已经注意到阴暗的一面了。”随车的同行不无赞许地说。
他不置可否,下了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向李彩萍走去。他担心人们看穿这低劣的表演。但马路人来车往,没有人注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约会。
他站到了李彩萍的面前,吓了她一跳。
“你真的在这里?”她扔掉手中的烟。
“你真有话要告诉我,还是想见我的面?”沈慕林幽默一点地说。
“我大清早地把你约这到这里,只是想见你一面,我有病?”李彩萍笑起来。她的牙齿看上去全是黄渍。
“还大清早?我已经出来快两个小时了。”沈慕林说。
“人跟人不一样,对于我们来说,下午才是一天的开始。”李彩萍说。
沈慕林感觉有人在注意他们了。他背的摄影包和市电视台的字样非常引人注目。
“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沈慕林提议。
路对面就是家咖啡厅,早上十点就有客人来,老板显然准备不足,忙招呼女服务员。沈慕林看到那女孩子还穿着紧身的内裤,趿拉着拖鞋。
他们选了一间靠近窗口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冬之花”酒吧的招牌。
沈慕林要了两杯咖啡,一杯带糖,一杯不带。他喜欢苦咖啡那种焦煳的香气。
“我不喝咖啡。”李彩萍把咖啡杯朝他推了推,又去兜里掏烟。
沈慕林笑起来:“我也不吸烟。不过进了这里,烟可以不吸,但咖啡却不可以不喝,否则老板不会让我们出去。”
“这倒是真的。”李彩萍说。
沉默了一会儿,李彩萍说:“我本不想说,但我放心不下米娅,所以才找到你。”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沈慕林呷了一口咖啡。显然是速溶的,喝起来淡淡的乏味。
“米娅跟你谈过她的情况了吗?” 李彩萍问。
“没有。这很重要吗?”
李彩萍沉吟了片刻,忍不住还是摸出一支烟点燃吸着。突然说:“她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这大大出乎沈慕林的意料。他印象中,在某些偏远的省份还有逃婚的现象,但在中原地区逃婚已经是一个很新鲜的词了。
“我指的不是逃婚。” 李彩萍果然很快就纠正了她的说法。
她说米娅在家有一个男朋友,本来说好过年就结婚的,但就在前年的冬天,他拿了米娅父母的十几万元去购货,却被一伙人暗算了。
“有人抢了他的钱?”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李彩萍的脸弥漫在一片淡淡的烟雾里,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她说这伙人知道他有十几万块钱,就带他到宾馆,说他们手里没货,得等。然后给他包了一个小姐天天陪着,等消息传到了米娅的耳朵里,那十几万已经被他花得差不多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沈慕林叫起来。
李彩萍说这在农村很普通,男人们有钱不是用来投资而是吃喝嫖赌。起初米娅也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法院来人,要强行扣压她父亲的房子和承包地。说他男友做生意亏了本,把米娅家的房产压上了,她才如梦方醒。她觉得愧对家人,更不想再见到她的男友,这才跟她到了这里。
“米娅的男友叫赵飞吗?”沈慕林问。
“她已经告诉你了吗?” 李彩萍惊诧地扬了扬眉。
“不,我只是偶然知道的。”沈慕林摇头。
“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想告诉我这些?”他说。
“还有!”她吸了一口烟,“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约我的目的不就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吗?”这次,沈慕林有些迫不及待了。
李彩萍继续说,本来她带米娅出来散心的。作为过来人,她对男人有一些了解。在她们那地方,女人们挣钱养家糊口,男人吃喝嫖赌不算什么,但如果把它放在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她会受不了。在村子里,谁都知道老秋家有一个好闺女。
米娅的弱点在于她对于赵飞投入了太多的感情。赵飞是个孤儿,就住在米娅的家里。一家人拿他当亲生儿子,但他还是背叛了这一家。
米娅常常哭到半夜。她恨赵飞,恨他背叛了爱情,背叛了她的家庭。这种恨很快就由感情发展到行动上,她拼命地喝酒,和客人跳舞狂欢……
不过她从不跟客人上床,她始终在最后的关头保持着清醒,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这个男人是地方一霸,先前是一个卖烤羊肉串的个体户,但后来以假充真,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先是开了一家大酒店,后来就专门靠收地皮费混日子。
因为长得很瘦,人们就叫他猴子、猴哥。有一天猴哥来收地皮费,并要老板请他的客。还提出来要小姐服务,老板就把米娅叫了去。开初他们只是喝酒,后来米娅喝醉了。李彩萍发现她很久还不出来,于是走进房间,看见三个男人正在轮奸她。
彩萍姐拿烟的手开始哆嗦。
“我发疯了一般地冲进去,推开了那些男人,并给米娅穿好了衣服。我想去报案。”
“你报案了吗?”
“没有。”彩萍姐摇摇头。
“猴哥见我要报警,先是说软话,说是喝醉了酒,米娅同意他们这样干的,后来就把我和米娅强行拖进车里,带到了他的住处。威胁说只要我们不追究,他们就放了我们。夜里,我俩趁着他们都睡了,砸烂玻璃才逃了出来。我们不敢再待在原地。我去了另外一家会所,米娅就来到了花城市。”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看阳光一点点爬上贴花的玻璃窗。
沈慕林想不到偶然的一次邂逅,已经深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以前这个世界只是在电影里或者小说里才见到。那些近在咫尺的赤裸裸色情与暴力,一时把他的思想割裂得支离破碎。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他喃喃地说。
李彩萍表面上依旧平静,但从她不断吸烟的动作上断定,内心此刻也十分激动。
“上次米娅到我那里去,说到了你。看得出来她对你印象不错。我想,不管怎么说,你们有过接触。她在花城市有你帮忙,也许不会重蹈覆辙。”
“她知道我多少,你又知道我多少呢?”沈慕林笑了。
“知道叫你沈哥就足够了。” 李彩萍笑着说。
先头那个司机慌慌张张地踅回来,站在大街上四处找他。见他和一个年轻女人从咖啡店里走出来,惊得目瞪口呆。
“半路上丢了大明星,我可担当不起。”司机嘟嘟囔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