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当沈慕林再三考虑给米娅打个平安电话的时候,正赶上米娅有客人。
电话是葛小丽接的,她说米娅这会儿没有空。
从手机里传来音乐嘈杂的声音,证明她说得没错。
他决定发一个信息给米娅:“有事想见你一面!”
一刻钟的工夫米娅果然回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喘:“沈哥,我今晚上有客人,走不开,要不你过来吧!”
“嗯,这会儿不行,我还有事。”他说。
“那我们就改日再见,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她说完就挂断了。
那会儿他正和陈品如参加她老板的生日酒会。趁那个日本矮子缠着妻子不放的空儿,他躲进卫生间给米娅打了个电话。挂掉手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很卑鄙,让日本流氓和自家的女人调情,腾出时间来给一个并无多少关联的女孩子打电话。
沈慕林后来认为,是李彩萍的故事打动了他,职业的敏感使他对米娅发生了兴趣。
米娅那天的确很忙,一位老客人听说她回来了,专程为她接风洗尘。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嗨歌到很晚。
“他人很好。”她说,“他每星期都来喝酒。生意不好做,酒吧的生意差不多就靠他给撑着了。”
“你的老朋友多大年龄了?”他不无醋意地问。
“有……六十岁了吧!”米娅不假思索地回答。
“除了跳舞,喝酒,你们还干些什么呢?”
“跳舞、唱歌……”米娅数落着,她突然意识到了沈慕林话里的含义,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谈话,她只说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
后来葛小丽回忆,整整一天米娅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人跑到房间里唱起了歌,唱得泪流满面。
葛小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去安慰她。
葛小丽在对待小姐的问题上一贯理智,因为得罪了小姐就等于得罪了财神爷。
米娅是在来花城市的路上认识蕾蕾的。短短几天接触,她就知道了蕾蕾是个很随便的女孩。她只要有机会就跟客人上床,有时候客人很规矩,她却不规矩。她最喜欢客人吃她的奶子,她一边躲闪一边浪声浪气地大叫不停。
米娅从心里看不起蕾蕾,却又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日的影子,为此感到心惊肉跳。
米娅以为那段噩梦般的日子已被自己彻底埋葬了,现在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埋葬,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就像幽灵一样地蹿出来嘶咬她的灵魂。
米娅后悔跟蕾蕾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甚至在心情最坏最孤独的日子里跟她有过身体的接触。她想蕾蕾一定把她的那些事都说给葛小丽了,因为最近葛小丽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连葛小丽的丈夫也开始用轻佻的眼光看她。
她不想责怪蕾蕾。在酒吧这种地方待久了,应该学会一些自我保护,但她却总做不到。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有点自暴自弃,漠视了这种保护。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她才起床。她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简单的梳洗打扮半个小时,然后去收拾房间,十一点钟以后就开始有客人光顾了。
但昨晚上她喝得太多了。是张哥带来的客人,他们点名要开放一点的。
蕾蕾偏巧来了情况,她找到米娅,埋怨说腰痛得特别厉害,客人要是要这要那的,她怎么应付得了?
“又不是要你陪他们上床!”米娅说。
蕾蕾瞪着眼说:“你没看见吗,都是冲那事来的。”
“那你不干,我就干得了?”米娅生气地一甩手,要出门去。
葛小丽跑过来,赔着笑脸说:“米娅,来的都是你张哥的朋友,他们想找一个服务周到一点的,仅此而已。蕾蕾不方便,只好你去应付一下。你总得帮这个忙,他们都是些说了算的人。”
市面上这一段时间在反腐倡廉,纪委的暗探都已经查到酒吧里来了。有一个笑话:“有个叫纪伟的人酒宴中间出门上厕所,忘了门牌号,就去挨个敲门,门里的人问是谁,他就回答是纪伟,结果他前头敲门后头客人全吓跑了。”
这一段时间生意不景气米娅是知道的,没有客人她就赚不到服务费。她口袋里如今只剩下不足二百块钱了。如果不是吃住算老板娘的话,那么,她现在只有一天的积蓄了。冲这她也得干。
米娅对钱一直看得不重,她虽然曾为钱所困,从遥远的乡下来到城市,但她从不只顾挣钱而失去尊严。即使是在猴子一伙人强奸她,拿出三千块钱算作赔偿费时她也不为所动,她把钱甩到了猴子的脸上。
她忽然意识到必须有一定的积蓄来面对可能出现的失业。米娅想到干小姐这一行也会用“失业”这个词,不由得自我解嘲地笑了。
记得她刚出来的时候仿佛一只刚刚走进森林的小鹿,鲁莽、冲动而单纯。她和一个叫阳阳的女孩在火车站躲开了李彩萍,乘上了南下的火车。
阳阳的同学前两年去了广州,走的时候兜里没有一分钱,但过年回家戴着金首饰、穿着裘皮大衣,非常气派。她同学开春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承诺去找她的时候,她给找份能挣钱的工作。
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兜里只有二百块钱,但她们信心满满,以为广州遍地黄金,到了就能找到工作。两人走出站台,首先选了一家坐落于僻静小巷的小饭店,要了两盘小菜和四瓶啤酒,悠然地喝着,庆祝来到这个城市,直到阳光从胡同口悄悄溜走。
那顿饭花去了所有的钱,她们已身无分文。当夜幕降临,站在灯红酒绿的街头,她们才意识到在偌大的城市找到阳阳的同学简直是大海里捞针。
米娅第一次感到了远在异乡的孤立无援。体内的酒精慢慢消失殆尽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
同学找不到,这将预示着她俩流浪街头。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城市遍地都是机会,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出现意外。
那是个无奈的也是新鲜的异乡之夜。米娅决定先找个工作,凑合着有个住处和吃饭的地方。
她俩牵手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游荡,一边欣赏着街头的夜景一边寻找工作。
城市的夜晚对于她俩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诱惑。五光十色、异彩纷呈。两个来自深山僻壤的女孩目不暇接。
后来她们在一条陋巷停住了,她们看到一家洗头按摩房,门上亮着粉红色的霓虹灯,写着招收女服务员的字样。
她俩进去,发现门厅里没有人。一个平头的小伙子从楼上跑下来,看到她俩时用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北方妹子!”
他对后面跟着的女人嘟囔了一句。那女人一张典型的圆脸,奶子很大,屁股臃肿得像一只母山鸡。
两人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的神情,然后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小平头说:“其实你们的工作很得意了,客人来了只要给他按摩一下,小费统统给你们,我们只收管理费之类。”
“没有工资,白干呀!”阳阳说,“那有什么赚头?”
大奶子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什么白干了,光客人的小费就赚得你装不下。”
那男子也插话过来,说:“小妹妹,我们这里是最优惠的了!看你们这么晚还到处跑,不如就先在我们这里住下,吃住都是免费的。”
这对她俩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米娅决定先住下再说。
当她俩跟着大奶子爬上阁楼的时候,才意识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大奶子目光变得凶狠起来,说:“你俩得把身份证交给我!晚上警察要查夜的,天亮就还你们。”
米娅意外地看到,对面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接受按摩,这个男人全身赤裸,身上站着一个同样全身赤裸的姑娘。
她突然明白了刚才两人目光里的准确含义。
她背对着女人,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哎呀!忘了彩萍姐还在街上,去找她一块来!”
阳阳显然一下子没听明白过来,正想问,米娅已拉起她风一般地冲到大街上。
阳阳质问她:“米娅,你疯了?”
米娅气喘吁吁地说:“你才疯了呢!没看见那是什么地方?怕是人家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那晚上她俩不得不留宿街头。后来她们返回火车站,但候车室需要车票才能进去。当饥饿和寒冷袭卷而来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身无分文。吃不能吃,住没处往,走没法走。
阳阳哭了起来。“我想回去!”她抽泣着说。
泪水把她的画眉泡成一团乌黑。米娅后悔带她出来,阳阳才十八岁。米娅决定自己出去找份工作,其实她明白,一下子不可能挣到多少钱,但她还是想碰碰运气。
她最初想把阳阳安置在候车室的门厅里,一个人去,但阳阳一步不离,她只好带着她一同去。
再一次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俩显然已经没有了新鲜感。她们又去找了几份工作,但除了洗头按摩房之类,几乎没人愿意雇用这两个北方姑娘。
浮躁的夜晚再一次来临,两人都已筋疲力尽。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阳阳没有一丝气力了,她梦呓般地倚在连椅上,嘴里反复嘟囔着要回家。
米娅无助地坐广场的石阶上,期待着奇迹发生。她明白,无论如何要做出某种选择了,否则两个人就会饿死街头。
她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扫视,等待可能成为目标的那个男人出现。
用自己的身体赚一次钱,来拯救自己和阳阳,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一次又一次想抛开这个肮脏的想法,但饥饿却如滚滚江潮顽强地冲过来,使她无法阻挡。
她在夜色微澜中热泪盈眶。她的身体只有赵飞打开过,在家乡的山坡地里,身子下面是一片粉色的山菊花;她一直梦想着另外一种打开的方式,在火花般跳跃的烛光里,粉红色的纱幔徐徐拉上,她俯在爱人的肩头,让生命的清泉奔腾而出,激情澎湃……
而如今,她却只能在异乡之夜选择这种方式对抗饥饿,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面临困境时是何等脆弱。
所以当一个中年男人色迷迷的目光扫射过来时,她毫不犹豫地迎了过去。
他们的交易选择在了还没有建好的公园里。中年男人提出给她五十元钱,她坚持要五百,因为这正好是她和阳阳回程的车票钱。
“什么东西这么贵?金的吗?”男人显然是个老手。
她选择了沉默对抗。
“银的吗?”男人不死心地又说了一句。
米娅说:“因为我需要五百块钱坐车回家,不然你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
中年男人惊愕地盯着米娅,当他确信她的话是实情时,暗暗庆幸遇到了一个纯洁的、为钱所困不得不屈服的女孩。他急不可待地掏出了性器。
那东西看上去像一块烤煳的红薯。山里人经常把红薯埋在火里烤着吃,吃的满嘴都是炭黑。
“我想,你可以从背后……”米娅说,她实在不想看到那块黑漆漆的红薯污染了她的身体。她的话大大出乎男人的预料并且鼓舞了那块红薯。当米娅拿着五百块钱回到阳阳身边的时候,她的涨痛感几乎弥漫了整个小腹。
阳阳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哭醒过来,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埋怨她走了那么长时间。“我以为你扔下我跑了!”
而当那个上午再次回首往事的时候,她的内心不由得又一阵阵绞痛。一个人的尊严坐标首先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没有钱也就没有了尊严,这是她用血和泪换来的教训。
米娅也正是在这样的心里支配下才答应替蕾蕾的。
女人的眼泪是一杯开胃酒,哭过之后的心情比往常更好一些。
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学会了如何在各种各样的男人面前保护自己。
但米娅对那晚上的客人仍无能为力。
当酒喝过一半以后张哥就借故走出去,并关照米娅让客人玩好吃好。刚才看上去还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客人们立刻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把一个个黄色的笑话兑着酒精泼向她。
每位客人都讲述一个与女人与喝酒有关的故事,说到底他们无非是夸耀自己的艳遇。他们在走进包厢时个个像色狼,但在走出包厢时个个表现得像绅士,只有一位肥头大耳的客人大言不惭,说他每次和小姐跳舞都要用手抠小姐。已经有上百次的经验了,从没有什么风险。
没有哪个小姐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告他性骚扰或者强奸。他吹嘘有一回去一间酒吧,遇到了一位新来的小姐。出台前姐教她应付男人的经验,男人要是摸她上面她就叫“不要!”男人如果摸她下面她就喊“停!”但后来小姐还是让男人摸了,哭哭啼啼地找她姐,姐说:“我不是叫你喊了吗?”女子委屈地说:“我是喊了,他们摸我上面我就喊‘不要’,摸我下面我就喊‘停’,可是他们上下一起摸,我只好喊,不要……停!”
“不知这位秋小姐会不会也这么叫喊?”大耳朵男人色迷迷地说。
“可以试试。”有人怂恿。
于是所有男人都把浑浊的目光投向米娅,有个男人甚至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摩拳擦掌。
烈酒中勾兑了色情使人人变得疯狂。要想赚到女人的便宜,首先就要在酒上做文章。酒是男人最后的伪装,一旦女人不胜酒力,那就最终成为男人的开胃菜。
米娅低估了这群冠冕堂皇的男人,兑了阴谋的酒宴开始变得温情脉脉,每个人都请米娅坐在他的身边来,请她喝酒。
“我不会喝酒!”米娅说,这是做小姐最起码的应筹,早早坐到客人桌上,两杯酒就被男人俘虏,而酒过三巡自己再喝,被男人灌醉的机会就会降到最低。
这并不就是说没有例外,有些男人很能喝酒而且举止文雅,他们会邀请米娅坐在身边。她会陪客人喝得非常愉快。
米娅对红酒的耐受力非常强,她常常把一些男人们喝到桌子下面,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那晚米娅要喝红酒,但遭到了所有男人的强烈反对,大耳朵男人替她据理力争。
“来,来,就坐在我身边,你说喝什么酒我们就喝什么酒。若是在国外,女人是非常受尊重的。在中国,只能这样子了。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米娅非常感激这个看上去挺浑,但心地善良的男人。
桌上的红酒闪着暗红色的光泽,看上去挺诱人。
大耳朵说:“我们男人喝白酒你就喝红酒,我们定量喝你随便就是。”他甚至还很深意地笑了笑。
当大耳朵把一筷子凉菜放到嘴里的时候,他说:“菜没有味道,你可不可以到厨师那里要些味精来。”
米娅拿来了味精。大耳朵尝了一口,说:“菜又太淡了,麻烦你再拿点盐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米娅又要去拿盐。一个男人喊住他,从包里掏出东西来说:“盐就算了吧,我本周去韩国,偷了人家点料理。我看人家就是撕了倒进菜里的。”
说罢,就把那包印着韩文的东西撕开撒到菜上去。
大耳朵说:“我们都喝了一杯酒了,你补上一杯红酒就算了。”
米娅顺从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喝过这杯红酒以后她的记忆开始模糊起来,她平时喝过三瓶红酒也没有这么醉过。
大耳朵说醉了就不要再喝了,大伙儿跳跳舞,消消酒。
米娅于是和每一个男人去跳舞。舞步有些轻快,有些变形,她不得不靠在那些男人的身上,保持自己最后的清醒。
后来那些男人都在她的身上乱摸,她在失去记忆的最后时刻感觉自己的身体深处被撩拨起某种情绪,第二天换洗内裤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所有的男人们临走时都说那个笑话很有启发力,也很有操作性。
葛小丽第二天早晨拿来一千元钱给米娅,笑吟吟地说:“米娅,昨晚上多亏了你帮忙,客人们都非常满意,他们愿意天天来。”
米娅头埋在被子里不去理她,葛小丽有些尴尬,把钱放在了她的床头上。
“哇,陪一场酒就一千块,早知道这样我就去了。”蕾蕾大眼瞪小眼地说。
米娅猛地揭被而起,恶狠狠地对葛小丽说:“再有下一次我就告他们强奸!”
“红酒里面掺上迷情粉,专门对付小姐,人喝一点就会失态,这在男人们中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后来沈慕林对米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