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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赴东京

三天后,李治祖孙那艘略显破旧的小船,悠悠荡荡地载着乔装易容后的楚华和虞离弘,沿着青衣江顺流而下,一路驶入浩渺太湖。而后,小船又转入波澜壮阔的长江,最终在江阴稳稳靠岸。此刻,楚华便要在此弃舟上岸,而虞离弘已然下定决心,要一路陪同他前往东京。

登岸之前,楚华满心不舍,再次“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李治面前。他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些许哽咽:“爷爷,竹儿永远都是您的孙子。只是我太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了。也许我是钱楚华,是那吴越王世子,又或许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江南子民。可不管怎样,我都是您疼爱的竹儿啊。我这条命,是梅子妹妹给救回来的,这份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等我搞清楚自己的过往,一定马上回来,陪着您一起打鱼。”

李治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上楚华的头,目光慈爱又温和,缓缓说道:“好孩子,你放心去吧。人呐,总归得知道自己的根儿在哪儿。”

楚华站起身,又急切地拉住梅子的手。梅子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此刻却透着一丝紧张的凉意。楚华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坚定:“梅子,你乖乖等着哥。哥回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教你识字读书。”

梅子一向灵动欢快的眼神里,这会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微微低着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玩弄着发梢,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眷恋:“哥,你走吧。梅子会一直等你回来,一天、一月、一年,不管多久,都等。”

楚华深吸一口气,用力跳上岸。他脚步顿了顿,又忍不住回头,望向站在小渔船上的李治祖孙二人。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温暖又有些落寞的轮廓。楚华在心底默默许下承诺,而后转身对身旁的虞离弘说道:“虞先生,咱们走吧。”

他们此去的目的地,正是东京。谁也没想到,虞离弘竟一咬牙,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产,铁了心要送楚华秘密前往东京。他想着,得去见见那实际上被囚禁在东京的前吴越王钱俶,帮楚华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世子。再者,虞离弘心里还揣着个复国的念头,他迫切地想知道,吴越王是否还想重振吴越国。要是答案是肯定的,那他虞离弘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帮楚华返回江南,振臂一呼,举起义旗。在他心中,江南十三郡的百姓对吴越国忠心耿耿,只要世子登高一呼,必定群起响应,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可楚华呢,对复国一事丝毫提不起兴趣。他现在满心满脑,就只想着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倘若真如虞离弘所说,自己是吴越王世子,他也没打算去完成什么复国大业。在他心里,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青衣江边上的爷爷和梅子,才是他最割舍不下、最亲近的人。他甚至想着,要是身份弄明白了,就立刻回到青衣江,陪着梅子,打一辈子鱼,过安稳日子。

说来也怪,楚华想不起自己的过往,可脑海里那些知识,却像被一股神秘力量唤醒,几乎全面复苏。从梅子爷孙俩,还有虞离弘口中,他得知自己所处的年代是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赵光义。楚华虽是学文的,并非历史系出身,可对这段历史,倒也颇为熟悉。

他知道,五代十国末期,吴越国在钱俶于公元948年继位时,已历经四十一年风雨。其开创者钱镠凭借“保境安民”国策,让钱塘江流域成了乱世中的世外桃源。钱俶继位后,延续钱镠的治国方略,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发展农桑,使得吴越国经济达到鼎盛。那时的杭州城,“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繁华得令人惊叹。这繁荣,得益于特殊的地缘政治。周边政权陷入战乱时,吴越国靠向中原王朝纳贡,换来了宝贵的和平发展期。钱俶在位三十余年间,进贡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仅开运四年一次,就贡上白金五万两、绢帛十万匹。这般做法,虽暂时缓解了外部压力,却也让吴越国的军事对抗能力逐渐消磨殆尽。北宋统一战争开启时,吴越国虽号称有十万精锐,可长期的和平日子,早已让军队战斗力大打折扣。

北宋建立后,赵匡胤采用“先南后北”战略。面对北宋的军事压力,钱俶做了个影响深远的决策:主动配合北宋攻灭南唐。公元974年,他亲率五万大军进攻常州,协助宋军完成对南唐的合围。这一行动,虽说换来了北宋的暂时信任,却也让吴越国陷入了“唇亡齿寒”的绝境。南唐一灭,吴越国失去了最后的战略屏障,直接暴露在北宋的兵锋之下。更糟糕的是,钱俶拒绝了李煜的求援,使得江南政权离心离德。如此短视的外交策略,让吴越国彻底失去了联合抗宋的可能,最终在北宋的政治威慑下,孤立无援。正如丞相沈虎子所言:“南唐,吴越之藩蔽也。撤其藩蔽,何以自全?”

不过,钱俶最终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智慧。他深知,历经唐末五代百年战乱,天下归一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为了不让富庶的江南陷入战火,公元978年,钱俶毅然率宗室三千余人北上汴京,将吴越国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五百五十万人口、十一万五千军队,全部献给北宋。吴越国也因此成为五代十国中,唯一实现和平过渡的政权。北宋统一后,江南经济文化体系得以完整保留,为南宋定都临安奠定了基础。钱俶此举,既保全了钱氏家族,又让两浙百姓免受战火涂炭。《百家姓》将“钱”姓列于第二,正是民间对他这份功绩的铭记。

楚华对这些历史事件,算不上了如指掌,却也十分清楚。只是他压根儿不知道,在江南,还有虞离弘这样一批,不愿意归顺大宋的土著绅士和读书人。在楚华看来,虞离弘他们这些人,多少有些一厢情愿。像钱俶那般睿智的人,要是真想保留吴越国,又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他之所以愿意跟着虞离弘走这一趟,纯粹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二人一路奔波,终于踏入东京开封城。太平兴国三年的东京,热闹非凡,尽显盛世繁华。城垣高大雄伟,厚重坚实,犹如一位沉默的巨人,默默守护着城内的万千百姓。主干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边店铺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酒楼茶肆里飘出阵阵诱人香气,引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食客们有的高谈阔论,谈论着朝堂轶事、市井趣闻;有的则细品美食,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相国寺前人声鼎沸,这里既是佛门圣地,也是热闹非凡的集市。摊位上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有色彩斑斓、质地精美的丝绸织物,有构思精巧、工艺精湛的手工艺品,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奇珍异宝,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街头艺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施展绝活儿。耍杂技的,身手敏捷,动作惊险刺激,引得众人阵阵惊呼;变戏法的,手法娴熟,神奇的表演令人啧啧称奇,围观的人群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皇宫建筑气势恢宏,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气派。御花园中,四季花卉争奇斗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把花园装点得宛如仙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或隐于花丛,或傍于溪流,充满了诗意与浪漫。而普通民居虽不及皇宫华丽,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孩子们在街巷里嬉笑玩耍,你追我赶,无忧无虑;妇女们在门前操持家务,有的在洗衣,有的在做饭,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容。整座城市,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

楚华已经被虞离弘找来的江湖朋友精心易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一脸病容、形容憔悴的中年汉子。他跟在虞离弘身后,一路走着,听虞离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吴越国和大宋这些年的历史。在这过程中,楚华惊喜地发现,自己脑海中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记忆,虽然依旧没有明显恢复的迹象,可大脑皮层深处的知识,却像被点燃的火把,迅速被激活,尤其是古文化与历史方面的知识,几乎已经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

楚华本就是中文系的高材生,无论是古汉语,还是现代汉语,又或是各种文学选、文学史,他都学得极为出色。尽管还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可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笃定的结论:自己绝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要证实这一点其实很简单,楚华已然恢复的知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时代叫宋,又称北宋。在经历了九个皇帝,一百六十七年之后,北宋将要遭遇奇耻大辱,两个皇帝都会被金人掳走,繁华的东京汴梁也将毁于战火。于是,看着眼前这些巍峨壮丽的城池,还有这富甲天下的繁荣景象,楚华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儿,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五味杂陈。

虞离弘在江湖上颇有人脉,一到东京,便迅速开始运作,寻找理想的落脚点。想当年,他还在吴越王手下担任御史的时候,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吴越国灭国之后,有不少人辗转到了汴京。虞离弘多方打听,四处联络,很快就找到了一位昔日的江湖好友。这位朋友在汴京城开了一家茶楼,虞离弘便决定带着楚华,在这茶楼里落脚。

茶楼这地方可太妙了,表面上看,人来人往,乌七八糟,鱼龙混杂得很,可恰恰就是打探各种消息的绝佳去处。虞离弘让朋友安排楚华在茶楼后面安静的房间歇着,自己则像个老练的情报贩子,在前面热闹的茶楼里,三转两转,和几个熟面孔寒暄几句,不动声色地打探起消息来。没过多久,他就打探到了钱俶在东京城里的住处。虞离弘心里有了底,叮嘱朋友照看好楚华,自己便匆匆出门,直奔东京城里的正北大街而去。据说,那所谓的兵马大元帅府,就在这条正北大街上,而钱俶,很可能就被安置在附近。

楚华在后面的房间里,刚坐了片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整过容后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脸上涂抹的那些东西,又黏又腻,仿佛一层枷锁,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实在忍不了,起身打了一盆洗脸水,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把涂抹在脸上的东西都洗干净了。顿时,他只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看着镜子里渐渐恢复熟悉模样的自己,他决定出去走走。在楚华看来,自己已经洗去了伪装,这个东京城里,应该不会再有人错把自己当成什么“世子”了。而且,他心里隐隐期待着,出去走走,说不定能让自己想起更多的东西,也许就能解开自己身世的谜团了。

这座茶楼位于汴梁城东南角,也是个锦绣繁华之地,门口就有个挺大的市场。茶楼名叫“来宜春”,老板是曾经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称“琴心铁胆”。本姓铁,单名一个剑字。他成名的暗器,就是整天托在手上的两个大铁球,平日里又喜欢抚琴弄弦,附庸风雅,故而得了这么个雅号。铁剑并不清楚楚华的真实来历,虽说得了虞离弘的关照,可也只当是多留意一下这位客人的饥饱冷暖罢了。

看见楚华要出门,铁剑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你要出去?”

楚华笑着点点头,语气轻松:“是啊,去外面转转,熟悉熟悉这东京城。”

“行,不过别走远了。你初来乍到,这东京城地面大,路又复杂,走远了容易找不着回来的路。”铁剑好心提醒道。

“嗯,知道了,多谢铁老板。”楚华一边答应着,一边抬脚走了出去。

楚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街边的店铺各具特色,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绫罗绸缎的,还有卖各种小吃的。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走着走着,一个小丫鬟模样的姑娘,像只轻盈的燕子,从旁边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留步。”小丫鬟脆生生地说道。

楚华止住脚步,一脸疑惑地望着那小丫鬟,问道:“小姑娘,你是叫我吗?”

“可不是我叫你,是我们小姐叫你呢。”小丫鬟眨着灵动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小姐?那请问,小姐人在哪里呢?”楚华顺着小丫鬟的目光望去,只见街边一座雅致的小门脸的二楼,在一扇窗户口站着个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姿婀娜,正用一把团扇遮着自己半张脸。看见楚华抬起头,她便用手上的团扇朝着他轻轻招了招,动作轻柔,仿佛带着一丝神秘的吸引力。

楚华也不知怎么的,像是被施了定身咒,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个小丫鬟,走进了那个小门脸。他跟在小丫鬟后面,沿着木质楼梯,一步步走上二楼。那小丫鬟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推开门,然后站在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楚华没有多想,抬腿跨进门去。

站在窗口的那女子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楚华刚一瞧见她的面容,顿时像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前生来世都已经相识相知,深入骨髓,无法忘却。

“公子请坐啊。”那女子声音轻柔,宛如黄莺出谷,她离开窗口,莲步轻移,走到了圆桌前面。

楚华恍恍惚惚地走过去,隔着桌子,呆呆地问了一句:“这位小姐请我上来,是有什么事儿吗?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吧?”

女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伸手轻轻拉住楚华的手,动作亲昵又自然:“现在不就认识了?坐下吧,咱们慢慢聊。”

楚华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依言坐了下来。女子也在对面落座,然后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动作优雅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轻轻递过去。

“小女子姓卓,名韵彩。公子尊姓大名,可否相告?”女子说话间,眼睛一直盯着楚华,眼神里透着一丝好奇,又似乎带着一丝期待。

“卓韵彩”楚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个名字,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任凭他怎么绞尽脑汁,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已经用习惯了的名字:“我姓李,叫李竹。”

“原来是李公子。我瞧李公子这模样,不像是东京人士吧?那想必一定不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卓韵彩微微歪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卓韵彩的话让楚华更加感觉十分意外,他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口问道:“那就请卓小姐赐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这个地方叫丝竹坊,来我这里的公子王孙,大多都是来听我唱曲儿的。我们这种女人,在旁人眼里,又叫艺妓,说白了,就是卖笑、卖唱的。”卓韵彩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楚华一听,“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与尴尬:“青楼妓馆?”

卓韵彩却一点也不在意,也跟着站起身来。她走到楚华身边,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李公子,丝竹坊确实算个青楼妓馆,可我卓韵彩,却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干净女人。今天我是在窗口看见李公子后,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瞧着公子,像极了我那失散多年的弟弟,这才叫小丫鬟冒昧相约。若是公子怕在此玷污了身份,就请即刻下楼去吧,韵彩绝不敢强留。”

楚华听了卓韵彩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深感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无礼,无地自容。他连忙拉住卓韵彩的手,神色诚恳,声音带着一丝愧疚:“真是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卓小姐。既然卓小姐如此坦直,我也应该如实相告才是。”

“哦,那就请坐下慢慢说吧。”卓韵彩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楚华和卓韵彩重新落座。楚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失忆后,被李治祖孙相救的事儿,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有把虞离弘认定自己是吴越王前世子钱楚华的事儿,告诉卓韵彩。

听完了楚华的叙述,卓韵彩陷入了沉思。她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甜美的笑容,轻声问道:“这么说起来,你并不姓李?”

楚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神情有几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