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无动于衷的父亲,他的心凉透了,他昏花的眼睛里,好像父亲就是那个冷酷无情的私塾先生,他在祠堂练武场只盼早点回家,希望在父母那里撒撒娇,或让父亲抚抚头,说几句心疼的话,可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从没和他温存亲热。然而,那总是一丝向往活在心里,一丝令他咬着牙,坚持下去的希望之根由,一丝令他在睡梦中得以实现的希望之花,他从没想到过,这是父亲在有意回避他,以锻炼他早日独立的能力,此刻,父亲就在身边,冷漠的态度,使他几年来的希望一下子都破灭了,几年来的希望被彻底粉碎,几年来的精神依托,被残酷地摧毁,他瘫坐在地上,伤心至极,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父亲依然站在那里,冷冷地说:“假如路上有障碍或坑口,我可以帮你一把,只是帮你一把,你必须明白,在我们家,没有一个人,一生都需要别人来帮一把,自己的路,还得靠自己走。”
父亲蹲下来,在褡裢里摸出火镰石,先点燃火炼子,再点燃一锅土烟,接着说:“听先生讲,你在学堂里,练功练得很被动,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常常罚跪到栽倒下去。说实话,我并不是想你金榜题名,只希望你能承传祖先遗志,所以,我们要比别人活得累。”
他无声地看着父亲,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去走亲戚,是父亲特意安排的,他不想往前走了,这累这苦确实叫人无法承受。父亲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芥家承传到今天,没有一种惊人的对苦难的承受力是办不到的,所以,旁姓他族人等,对我们芥家先是好奇,再是惊叹,最后是尊重,于是,芥家子孙,无论在什么地方,要么就是十分受人尊重,要么就是被人过分欺侮。”
日已西沉,傍晚的秋风寒意浓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限的悔意、懊恼,又一次让他流下了长长的泪水,就从这一天起,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到了正式练武时,首先练气功,十二套气功把式早练得滚瓜烂熟,大徒弟已能十步开外出,吹灭汤匙里的青油灯,这天,师傅给每人发一条长褡裢般细长的布袋,里面装有鸟铳子弹,在师傅的指点下,跟着吸气呼气的节奏,自己抽打自己的前胸后背,脑顶,大胯,卵袋及肛门。他迟迟下不了手,当看到兄弟们将那子弹带在身上自由捶打,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时,他才慢慢地遵照师傅的吩咐去做。师傅一直在盯着他,那道阴森森的眼光,仿佛一把利剑使他胆颤心惊,他知道自己因动作迟缓而又要受罚了,果然,一炷计时的清香烧完后,兄弟们都可去休息玩耍,只有他被勒令继续操练,一直到疲惫和饥渴使他摔倒下去。
他倒在地上并不想起来,他想就这么睡去,直到天荒地老,然而,他愈是这样想,现实就变得愈艰难。马上。师傅命两个兄弟前来催促,现在,吃住都在祠堂,不能像以前可回家偷点清闲。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师傅和大徒弟来宣布练功人的睡觉方式,仰卧时腿一定要曲着,膝盖处并用绳子拴住,每过一个时辰,师傅就来检查一次,他无论怎么也睡不着,弯曲着的腿开始不觉得什么,时间长了就筋骨酸软,一阵阵酸麻的感觉直涌上心,再搅动肠肚内的食物直往喉头上挤,想呕吐却又呕吐不出来,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得浑身是汗,到了下半夜,困得实在不行了才沉沉睡去,而梦境中,他大呼小叫地要伸直腿,恍惚中又觉得被什么东西卡着,于是,他拼命地蹬拉踢,绑着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了皮肉,直到他在疼痛中醒来。
鸡鸣时分,师傅又来催促兄弟们起床练功,当一根根绳子从腿上解下来时,大家都依依呀呀直叫舒服。这样过了一期日子,他几乎怕上厕所了,他蹲不下去,一蹲腿肚子就打颤,咬着牙蹲下去了,却再也无法站起来,一蹲一站,令他难受得直叫唤,其他兄弟们的情况稍好些,师傅交代,凡上茅厕者,必须要个伴,防止发生意外,一段时间过后,兄弟们都没有了这种不适的感觉,只有他对这种训练越来越受不了。
长布袋的鸟铳子弹,每两月加一次份量,让锤打自己的物体由轻到重,到了年尾,长布袋收去,换上了一个半斤重的秤砣,笫二年,秤砣又换成铁锤,两年过去了,自己捶打自己已不能满足练功的需要,师傅吩咐兄弟们找对子互相对打,早晚休息的时候,每个学徒都要到祠堂旁的一堵公墙上打掉五六块砖,掌击,脑撞,肘拐,等都可以,。
一晃又是两年,现在,芥草基本上可以自己单独练功夫了,如今却又要双练互打,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和别人对阵,手持铁锤与别人对打,他下不了这个狠心,别人捶他时他惊恐万状,极力躲闪,师傅没办法,只得和他编做一组对练,一老一少各持一柄大铁锤立于场地中央,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师傅以少有的温和态度招呼他先下手,他拄着铁锤,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师傅气恼了,要他站好准备迎战,他勉强摆正了姿势,胆战心惊地盯着师傅手中的那把铁锤,师傅本想教训他一下,铁锤使得带了一点力度,速度也略略超过了初练时的规定,他不想躲闪,希望师傅一锤砸烂他的脑袋,让他得到永久的解脱,但求生的本能使他往旁边一跳,锤子没有击中既定部位,一下子砸在他的肩胛骨上,他只觉得两眼一黑便栽了下去,师傅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起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儒子不可树,朽木不可雕也。
就这样,芥草被迫送回家养伤,父亲对他的软弱和不争气,虽然于心不满,但也要尽到父道,忙着到处请专治跌打损伤的老郎中。
今年秋旱,官道上的灰尘已淹至脚踝,由北方逃难而来的人群,个个蓬头垢面,一波接一波,溅起阵阵灰雾,随风在半空中翻转,有时能遮天蔽日,父亲领着一个云游的老郎中,由官道拐向不远处的芥家庄。
一路上,父亲总是默默无语,眉头紧锁,他似乎感知到兵荒马乱的时日已迫在眼前,早在前些日子,不远处的明清街上,茶楼酒肆中,许多人在议论着北方频繁的战事,如今,似乎也要波及到这水乡一隅了。
中午,父亲照顾他喝下汤药后,并不忙着拿出圣人经典让他解读,父亲心里明白,愈是乱世,芥家人的生存状况就愈加艰难,从而要更早地让后辈们知晓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更早地接受生活的磨砺与锻炼,当一切意想不到的灾难突然降临时,从而能使你应对一些。
父亲神色凝重地从书房中,抱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檀木匣子,坐在他床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今天要让你见识见识咱们祖先的古钱珍品,让你对这份祖业有进一步的认识。”
芥草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手中的匣子,心里有些微微抖动,以前在私塾里,先生把古钱知识当作一门学业在传授,但所接触的古钱,都是普通品。闲暇时,更有叔叔伯父及大哥们,闲谈漫讲中,多半是涉及古钱的,这样耳濡目染,他自然对古钱也有一定的了解,也喜欢细细把玩这些小小的方孔圆钱。或许, 正是这些古钱, 让他沉迷其中, 而使他得以逃脱学文习武时所承受的苦难, 让幼小的身心得到短暂的歇息, 也正是这个爱好, 让他从一个幼童走向少年,
但尽管如此,他对古钱的认知,还停留在一知半解的层面上。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父亲的循循善导,使他对古钱的认识有了长足的进步,使他对玩古钱做心理寄托, 过渡到真正的喜欢, 父亲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只有他对古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才能自然而然地承传祖先遗志,从而完成自己传代的使命。
他看到了父亲手中数枚黄灿灿的古钱,顿时两眼放光,他知道每一枚古钱的背后,都会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