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晃就是腊月,只有到了腊月,这几百号人的村子,才显现出一点农家人的喜庆气氛来,代代相传的习俗,是每个屋子的主人,都极尽所能地过一个热闹年,有的家里还做出了年糕,炒了几升爆米花,有的则用有限的糯米打成几块糍粑,好在大年初一初二的早上,招待前来拜年的新女婿新姑爷,手巧的婶娘们,会用库存的老菱角磨成浆,做成豆腐花,特别是榨故椒拌藕片,一直是乡下人的一碗特色菜。

然而,腊月也是土匪们活动最频繁的月份,他们总要坐享其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个村庄办年货的程度,明清街上的茶肆酒楼里,人们都在议论芥家庄,芥家庄有宝藏,总免不了会招惹是非。

可是,芥家人都不以为然,土匪嘛,总不敢明目张胆地撬门入室吧,这些年来,小打小闹的土匪,他们总会隔三差五地遇着,但都给予了严厉的打击,总体来说,世道还算相对太平,但令他们无法预测的是维持正统的大明朝廷已经消亡,随着战乱不断南移,盘踞在附近铁咀湖的一般土匪已成气候,他们一旦盯上目标,则可公开去抢劫。

西天的地平线上,淡红色的晚霞还没有收尽,南天就挂出了一弯峨眉月。夜幕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了这个水泽之中的小村子,偶尔夜归的水鸟,发出单调而悠长的呼唤声,使村子显得更加宁静。渐进三更天气,峨眉月稍向西移,就完全隐没于黑黑的天幕中,大地一片漆黑。

突然,村中火光冲天,鸡鸣狗吠,哀嚎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芥草房内的条几上,一只红花白底碟子内,菜油已经不多,纱芯头子上,淡黄色火苗一闪一闪的,就要熄灭的样子。父子俩围在这昏黄的油灯边,望着那已发黄的《说文解字》图本,虔诚地领略着书中每一个先哲们所圈点的字句。

父亲再讲一个“信”字,告诉他,信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根本,信字的表象是一个诚字,但信的里层最重要,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总要信奉点什么,有了信奉点,人就会活得实在而不空虚。比如咱们芥家对古钱的喜爱。

这静夜突起的喊叫声格外刺耳,格外令人惊悚,胆寒,父子俩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抬起头,呆呆地愣在那儿,一切都仿佛凝固了,随即,父亲弹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跑,并随手抄起一把挂在门后的大刀。芥草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拿起那根少林棍,吹灭了油灯,摸出门来,往村中走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和前几次一样,只一会工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就能抓住一个或两个蒙面强盗。而眼前的场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许多火把在村中乱窜,许多人影在奔突,这不是一两个强盗所能搅起的混乱局面,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遇上了这样的场面。

“芥家人交出宝贝者免死……”村中到处可听到这样的喊叫声。

果然是冲着祖传古钱箱而来的,只是土匪们还不知道埋藏古钱箱的方式和机关,仅凭一股凶残在瞎咋唬。

父亲手执大刀,组织兄弟们应战去了,芥草和父亲走散后,一人往村中来,这时,到处是燃烧的房子,乱窜的人群,白天一派祥和景象的村子,此刻变成了人间地狱,看着周围混乱的场面,他的内心里,总压抑不住恐怖惶惑的情绪,畏惧和胆怯,使他的腿不由自主地发抖。

这时,前面出现两个头戴着钻洞帽的人,一个提着大刀,一个手举火把,在芥二叔的草壁上乱点,墙壁泥巴脱落的地方已经被点燃,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环顾四周,想喊出一两个人来阻止土匪们的罪恶行径,有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大喝一声,打灭那罪恶的火把,但发抖的双腿不听使唤,他咬着牙,极力镇静着,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忽然,火光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扑向点火的匪徒,拼命阻止他纵火,并愤怒地咒骂着。那不是堂婶吗,另一个土匪赶紧上前,一只手揪住堂婶的长发,使劲往地下按,堂婶瘦弱的身子被扯得趴下,她一面咒骂,一面挣扎,芥草的心猛然一紧,脑袋也因气愤而陡然发热,一股极度的愤怒之情使他忘记了一切,几乎是本能地纵身一跃,飞快地从黑暗跳出,咬着牙,举起手中的少林功,伴随着一声吼叫,腾空向那土匪的脑袋捶去,那土匪哼了一声,身子摇晃了几下便栽倒下去,接着在地上一阵抽搐,扭曲的身子,最后缩成一粒虾球状。

另一个土匪吓呆了,但他马上清醒过来,对方只是一个少年,于是凶狠地举刀而上,芥草迅速腾挪躲闪,并连续打出两棍,敲断了匪徒的腕骨,大刀掉到地上,匪徒即刻变换成另一副嘴脸,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起来,芥操举起的棍子降在了空中。

堂婶也惊愕地回过神来,一面对村西头指了指,一面往厨房找水救灾去。

芥草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土匪不再动弹,粗重的呼吸平缓了一些,也没有理会求饶的土匪。只是心中,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害怕情绪。赶来增援的兄弟们将跪着的匪徒押走,他还呆在那儿,那种害怕的情绪越来越明显,虽然土匪的强盗行径令人憎恨与厌恶,但以暴制暴,未必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顷刻被击毙,他也是亲人心中无法割舍的亲情啊。他真想不透,这些人为什么要当土匪,专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人生在世却要不劳而获,这又算什么人呢。

他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往村西来,嘈杂的人声,再吆五喝六,有的人在灭余火,有的人在搬什么东西,看上去已没有了打斗的场面,芥草在人群中寻找父亲,大家见到他都主动让开一条道,他紧跑几步,见父亲躺在地上,浑身血渍斑斑,他的前面和后面,一样躺着三伯和堂叔。

这次,土匪们只有少数几个凭借侥幸逃脱,其余或被打伤或被打死,这是芥家庄几十年来与土匪斗争最惨烈的一次,父亲的那把大刀口已成锯齿状,且变形得不能再用了。该操也因一人击毙一名土匪而名声鹊起。

族长一面派人火速去请郎中、调治伤者,抬回伤员,一面又吩咐各方都清点人数,芥草噙着泪花,跪在父亲身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抓住他的手、低低地对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身为芥家之后,能承前启后,书礼传家,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父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而嘴唇却还在蠕动着,直到最后一息。芥草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早逝,父子俩相依为命,不想今日,父亲又撒手而去,怎不叫他伤心至极、悲痛欲绝呢?

伯父叔叔们都围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其余的人都飞奔而去,在他家设置好灵堂,屋外搭起了灵棚,超度亡人的和尚道士,不多时也被请来,芥草虽然跪在父亲灵前,但脑子里一片混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现实,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迷迷糊糊中,父亲平时随意地教诲,此刻竟变成金玉良言。人生在世,安身立命总要靠点什么,技艺,勤劳,而芥家人,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芥家人应该还有一个坚强不屈的人格和灵魂,来完成祖宗所嘱托的古钱币传代的艰巨任务。

他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因为父亲就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把一切全部交给了自己,这个在众多宗族弟兄们才有资格承传古钱箱的房头,至今门面不倒,是父辈们坚贞不屈地在支撑着。如今,这份责任完全落在自己身上,自己要撑住这房头的门面了,因为在这支宗族房头里,自己是这一辈人中最年长的,所以责无旁贷。

出殡那天,人们都汇集到了芥家庄祠堂前,几口棺材一字儿排开放着,上面都插着白色的招魂幡,个个灵牌上,都写着战死者的名字,跪在灵前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哀嚎,偶尔只有几个老妇,低低地,时断时续地抽泣着,芥草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没再流出眼泪,他清楚芥家人对于生死有着自己独特的领悟,在他短短的记忆中,确实还没有看到芥家人软弱猥琐的一面。

树上的乌鸦,缩脖敛翅,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偶尔呜咽一声,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祈祷着什么,冷风不时卷起一阵白色的雪沫,刷刷地捶打着路旁本已枯槁的野草,村东头的乱坟岗,一下子又向野外延伸过去,远远望去,点点新堆起来的坟头非常耀眼,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