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草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土匪不再动弹,粗重的呼吸平缓了一些,也没有理会求饶的土匪。只是心中,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害怕情绪。赶来增援的兄弟们将跪着的匪徒押走,他还呆在那儿,那种害怕的情绪越来越明显,虽然土匪的强盗行径令人憎恨与厌恶,但以暴制暴,未必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顷刻被击毙,他也是亲人心中无法割舍的亲情啊。他真想不透,这些人为什么要当土匪,专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人生在世却要不劳而获,这又算什么人呢。
他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往村西来,嘈杂的人声,再吆五喝六,有的人在灭余火,有的人在搬什么东西,看上去已没有了打斗的场面,芥草在人群中寻找父亲,大家见到他都主动让开一条道,他紧跑几步,见父亲躺在地上,浑身血渍斑斑,他的前面和后面,一样躺着三伯和堂叔。
这次,土匪们只有少数几个凭借侥幸逃脱,其余或被打伤或被打死,这是芥家庄几十年来与土匪斗争最惨烈的一次,父亲的那把大刀口已成锯齿状,且变形得不能再用了。该操也因一人击毙一名土匪而名声鹊起。
族长一面派人火速去请郎中、调治伤者,抬回伤员,一面又吩咐各方都清点人数,芥草噙着泪花,跪在父亲身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抓住他的手、低低地对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身为芥家之后,能承前启后,书礼传家,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父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而嘴唇却还在蠕动着,直到最后一息。芥草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早逝,父子俩相依为命,不想今日,父亲又撒手而去,怎不叫他伤心至极、悲痛欲绝呢?
伯父叔叔们都围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其余的人都飞奔而去,在他家设置好灵堂,屋外搭起了灵棚,超度亡人的和尚道士,不多时也被请来,芥草虽然跪在父亲灵前,但脑子里一片混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现实,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迷迷糊糊中,父亲平时随意地教诲,此刻竟变成金玉良言。人生在世,安身立命总要靠点什么,技艺,勤劳,而芥家人,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芥家人应该还有一个坚强不屈的人格和灵魂,来完成祖宗所嘱托的古钱币传代的艰巨任务。
他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因为父亲就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把一切全部交给了自己,这个在众多宗族弟兄们才有资格承传古钱箱的房头,至今门面不倒,是父辈们坚贞不屈地在支撑着。如今,这份责任完全落在自己身上,自己要撑住这房头的门面了,因为在这支宗族房头里,自己是这一辈人中最年长的,所以责无旁贷。
出殡那天,人们都汇集到了芥家庄祠堂前,几口棺材一字儿排开放着,上面都插着白色的招魂幡,个个灵牌上,都写着战死者的名字,跪在灵前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哀嚎,偶尔只有几个老妇,低低地,时断时续地抽泣着,芥草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没再流出眼泪,他清楚芥家人对于生死有着自己独特的领悟,在他短短的记忆中,确实还没有看到芥家人软弱猥琐的一面。
树上的乌鸦,缩脖敛翅,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偶尔呜咽一声,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祈祷着什么,冷风不时卷起一阵白色的雪沫,刷刷地捶打着路旁本已枯槁的野草,村东头的乱坟岗,一下子又向野外延伸过去,远远望去,点点新堆起来的坟头非常耀眼,醒目。
亡人五七刚过,老族长就来到了芥草家,他看到老族长胡子拉碴的老脸上,满是庄严与凝重,老族长对他说:“你已成年,有责任,有义务,和你父亲一样,要担当起你这支房头众人的所有事务。”说着,定定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在他点头后,老族长接着说:“等下,到祠堂去,要跪在神龛前,装香化表,赌咒发誓,绝不能反悔。”
他一面答应,一面收拾屋子,带上门,他知道族里还要为五房和六房选出承传人,因为这两房的领头人,也和父亲一样,在与土匪的搏斗中战死了。
远远地,就看见祠堂门前站满了人,选继承人的活动仪式及程序,严肃而隆重,门前禾场上,所设的香案内,已化了很多黄表灰,三炷长长的清香也烧了大半截,靠近廊檐的方桌上, 放着一盆净手的清水,他走过去洗了一把,挤进人群,进门就是供下跪用的草蒲团,蒲团上方,是两张饭桌拼成的条桌,桌上铺着土布蓝花被罩,列祖列宗的主牌位放在靠里端,各方面的正头人和负头人,都列坐在条桌两边,神龛上的粗蜡,正燃放出红红的火光,正在香炉里,几柱清香正烟雾腾腾,神龛下是两扇门的神柜,左边,有一位老人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只大宣德炉内烧檀香木,袅袅烟雾夹着檀香,在屋子里弥漫,给人一种神秘且舒畅的感觉,神柜右边,坐着几个手持鼓钹铜锣响器的乐手,只等时辰一到,便开始鸣炮奏乐。
芥草代表的大房在左边,他坐过去,总感到头顶上方,有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在看着他,耳边也不时响起那熟悉且亲切的声音:人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啊!那是数年前,和父亲一道去表伯家喝喜酒,走到垸田中歇息时,父亲对他的教诲,此刻,他想告诉父亲,自己今天是来接过父亲搁下的担子的,是来从此担当起一个家子孙应该承担的责任的。
不一会儿,老族长宣布承传活动开始,一时鼓乐齐鸣,门外鞭炮声震天,场面热闹而隆重,之后,便是两旁坐着的人,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依次在祖宗主牌位前的香炉内,上香一炷,化表一帖,作揖三个,兄弟们个个表情严肃,认真,芥草在这个高矮不一,长幼不齐的队伍里,终于感觉到了祖先使命的神圣性。
上完香,落座后,由老族长跪在神柜前,宣读告祖文,内容就是向祖宗解释新增补人员的缘由,宣读完毕,便随手将文稿夹在一帖黄表中划掉,然后,老族长对五房六房的兄弟们征询,谁愿意接管古钱密室的钥匙和古钱箱的钥匙。
即刻,五房和六房,竟有十多个人举手表示接管,并且慷慨陈词,宣称自己如何尽职尽责,经过各族讨论,五房选中芥子菜,六房选中芥兴武,老族长点出名后,大家都热烈鼓掌,屋内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发出由衷的赞叹声,芥家子孙后继有人,但没有选上的人也不气馁。
选出人员后,十碗雄鸡血酒便摆在条桌上,首先由大房的芥草端起一碗,放在祖宗主牌位前,然后拿起一炷香,一帖黄表,先上香化表,再将香灰抖入酒碗中,再跪下,端起酒碗,赌咒发誓:绝无悔意,说完,便将酒一饮而尽。
在这种气氛中,芥草早已情绪激动,他将喝过的空碗亮给众人,举过头顶,然后猛摔在地上,爆发一声炸响,在这一连串的动作里,透射出一种豪迈之情,也宣泄出一种悲壮之气,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后面的兄弟,依次跟着他如此做下去,一个比一个干净利落,孔武有力。这道程序结束后,乐手和几个道士,便为祖宗诵经拜唱,祭祀亡灵,其余的人都来到门前禾场上,举行武术会,各种演练点到为止,以此表示有传承的资本,直到傍晚,大家都在祠堂里集体就餐,活动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