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转眼几年时间一晃而过。

顺着青石板铺成的窄窄街道,一路看过去,飞檐翘角,回廊凹凸的房屋,一般都是大墙门,带天井后座楼的门面,远处有一栋门前比左邻右舍多一对石狮子的房子,里面静悄悄的,右边厢房后的绣楼上,光线暗淡,闺房里,一对描金绘彩龙凤喜烛,插在银质型莲蓬烛台上,它的光焰欢乐地跳动着,把坊间四壁照得一片绯红。

房内油香四溢,红木条几上,一只大号宣德炉内冒出袅袅烟雾,显然是刚刚烧过檀香木熏过衣服的,顺墙放着的条几上,有一个青花瓷扁瓶,瓶身上的画面生动无比,苍茫无垠的波浪里,翻涌着一条矫健的游龙,给人以翻云覆雨的气势,蓝色的海波和白色的龙身,看上去充满力和力的美。

墙上挂着一幅精工绢裱的字画,却是宋徽宗瘦金体真迹。

闺房正中地上,一只戴网眼罩子的白铜火钵,正释放出滚滚热浪,不时发出炭火裂破时的啪啪声,收妆台前,一位顶上云发高挽,耳际乌发挽垂,身着大红璐绸衣裙的少女,正托腮沉思,脸上却透出一股莫明的伤感情态,再过些日子,她便要下嫁到藏有名珍古钱的芥家去当儿媳妇。

这门亲事,既不是媒妁之言,也非凭亲联姻,只因她羡慕芥家藏有历朝历代的钱币,于是授意丫鬟杨晚霞在母亲面前间接提示,母亲再间接委托人说媒而成。现在想起来,她不由得脸蛋儿发烧,真好笑自己,怎么冒了那么大的胆,不顾女儿家的羞涩,自己为自己选夫婿,当初母亲曾责怪她,是嫁人还是嫁古钱,都是你父亲给害的,她只是以撒娇掩饰过去,确实,是受父亲爱好金石收藏的习惯影响。自小家里迎来送往的客人,所谈论的,无不是与古物古器或古钱有关,耳濡目染,便使她养成了不可逆转的爱好古钱的心性。

现在婚期已临近,她不由得开始思前想后,假如芥家那位相公只是徒有虚名,或托祖上的名誉只知浅表,研讨古钱时没有半点共同语言,那自己一腔爱好古钱之心,岂不要付之东流,并赔上了此生之青春。

想到此,她顿时生出无限悔意,深感自己太幼稚,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办事总是那么唐突,大胆,浅薄,没有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矜持,更没有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羞涩感,仅凭一时冲动,办事草率。

她越往深处想,越感觉后怕,额上不时冒出阵阵冷汗,怦怦心跳声如五月的龙船鼓响,直震得太阳穴青筋直暴。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仿佛险滩激流中要抓住点什么,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但马上又想到女儿家终日忙于梳头洗脸,擦脂抹粉,几十年如一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身为府官,同僚们个个生活富足,但却成天空谈,要不就是摇头晃脑,哼几句子曰诗云,渐渐地越哼越迂腐,嫁个哼八股文的官僚又会怎么样呢,不如做乡村野夫,躬耕垅亩,夫妇合心合意寄其所好之物,少了侯门使人拘谨的规矩,清闲自在,如此一生该多好。

老天爷是否成人之美呢,母亲细心,曾托人四处打听过,此人知书识礼,心地善良,爱好收藏古钱,无不良习性,可托付女儿翠叶纤的终生。

叶纤拉开抽屉,拿出两枚对子钱,准备对天问卦。她默默地仰起头,屏气敛息,诚心祈祷一番,然后将古钱抛向空中,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钱落下,咣当两声,古钱在桌子上蹦跳几下便不动了,一正一反为正偶——顺,她盯着古钱,几乎止住了呼吸,如呆痴一般,随即又猛然抓起古钱,握在手中,捂在心口上,内心里狂跳不止,几乎使她晕眩,顺,就是老天爷相助,遂人心愿,她平常偶有抉择,都是以此方式一搏输赢,这次一搏是豪赌,赌注是青春,乃至整个生命。

一阵冷风吹进窗来,把绿色的珠帘摇晃,她从喜悦中醒来,猛出一口长气,轻轻地叹息一声,内心的惆怅如翻江倒海,假如芥家相公外貌丑陋内里又浅薄浮滑且顽劣,对古钱根本不屑一顾,对祖传的古钱箱根本没有管理兴趣,只顾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见她爱好古钱还极力反对,或者将自己带去的秘珍古钱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掉,那自己将怎样与之相伴呢,纵然一死,又怎能平息奔古钱而嫁的狂热呢,既有负平生之志,更有负父母的养育之恩,娇宠之情。

由于坐立太久,叶纤感觉身子已经麻木,于是挪动身子,轻轻揽过铜镜,自恋地抚摸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脸颊,颧骨硬硬的,如同在石头上滑过,婚期愈近,见分晓的日子愈近,心中无端的烦闷就愈多,担心受怕的感觉就愈沉重。简直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是啊,十八年恬静的闺阁生活,好像只在弹指间。房内四壁,一物一器,此刻都似有灵性,无不透出一股惜别之情,那后花园的木窗,几多时日,在窗下细细把玩古钱,要开心,有愉悦,不知不觉间,就把岁月叠到了十八,就把干瘪瘪的身子,滋养的丰腴饱满,也把对古钱的爱好,把玩到如痴如醉的地步,更把一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宠惯成了一个任性,骄横的大姑娘。

她缓缓站起来,想到婆家不是自家,在父母面前颠痴撒娇,胡搅蛮缠的日子,竟成南柯一梦,一去不回,少女变成了媳妇,说话处事,相异之处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