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几年时间一晃而过。
顺着青石板铺成的窄窄街道,一路看过去,飞檐翘角,回廊凹凸的房屋,一般都是大墙门,带天井后座楼的门面,远处有一栋门前比左邻右舍多一对石狮子的房子,里面静悄悄的,右边厢房后的绣楼上,光线暗淡,闺房里,一对描金绘彩龙凤喜烛,插在银质型莲蓬烛台上,它的光焰欢乐地跳动着,把坊间四壁照得一片绯红。
房内油香四溢,红木条几上,一只大号宣德炉内冒出袅袅烟雾,显然是刚刚烧过檀香木熏过衣服的,顺墙放着的条几上,有一个青花瓷扁瓶,瓶身上的画面生动无比,苍茫无垠的波浪里,翻涌着一条矫健的游龙,给人以翻云覆雨的气势,蓝色的海波和白色的龙身,看上去充满力和力的美。
墙上挂着一幅精工绢裱的字画,却是宋徽宗瘦金体真迹。
闺房正中地上,一只戴网眼罩子的白铜火钵,正释放出滚滚热浪,不时发出炭火裂破时的啪啪声,收妆台前,一位顶上云发高挽,耳际乌发挽垂,身着大红璐绸衣裙的少女,正托腮沉思,脸上却透出一股莫明的伤感情态,再过些日子,她便要下嫁到藏有名珍古钱的芥家去当儿媳妇。
这门亲事,既不是媒妁之言,也非凭亲联姻,只因她羡慕芥家藏有历朝历代的钱币,于是授意丫鬟杨晚霞在母亲面前间接提示,母亲再间接委托人说媒而成。现在想起来,她不由得脸蛋儿发烧,真好笑自己,怎么冒了那么大的胆,不顾女儿家的羞涩,自己为自己选夫婿,当初母亲曾责怪她,是嫁人还是嫁古钱,都是你父亲给害的,她只是以撒娇掩饰过去,确实,是受父亲爱好金石收藏的习惯影响。自小家里迎来送往的客人,所谈论的,无不是与古物古器或古钱有关,耳濡目染,便使她养成了不可逆转的爱好古钱的心性。
现在婚期已临近,她不由得开始思前想后,如芥家那位相公只是徒有虚名或托祖上名誉只知浅表,研讨古钱时没有半点共同语言,那自己一腔爱好古钱之心,岂不要付之东流,并赔上了此生之青春。
想到此,她顿时生出无限悔意,深感自己太幼稚,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办事总是那么唐突,大胆,浅薄,没有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矜持,更没有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羞涩感,仅凭一时冲动,办事草率。
她越往深处想,越感觉后怕,额上不时冒出阵阵冷汗,怦怦心跳声如五月的龙船鼓响,直震得太阳穴青筋直暴。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仿佛险滩激流中要抓住点什么,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但马上又想到女儿家终日忙于梳头洗脸,擦脂抹粉,几十年如一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身为府官,同僚们个个生活富足,但却成天空谈,要不就是摇头晃脑,哼几句子曰诗云,渐渐地越哼越迂腐,嫁个哼八股文的官僚又会怎么样呢,不如做乡村野夫,躬耕垅亩,夫妇合心合意寄其所好之物,少了侯门使人拘谨的规矩,清闲自在,如此一生该多好。
老天爷是否成人之美呢,母亲细心,曾托人四处打听过,此人知书识礼,心地善良,爱好收藏古钱,无不良习性,可托付女儿翠叶纤的终生。
叶纤拉开抽屉,拿出两枚对子钱,准备对天问卦。她默默地仰起头,屏气敛息,诚心祈祷一番,然后将古钱抛向空中,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钱落下,咣当两声,古钱在桌子上蹦跳几下便不动了,一正一反为正偶——顺,她盯着古钱,几乎止住了呼吸,如呆痴一般,随即又猛然抓起古钱,握在手中,捂在心口上,内心里狂跳不止,几乎使她晕眩,顺,就是老天爷相助,遂人心愿,她平常偶有抉择,都是以此方式一搏输赢,这次一搏是豪赌,赌注是青春,乃至整个生命。
一阵冷风吹进窗来,把绿色的珠帘摇晃,她从喜悦中醒来,猛出一口长气,轻轻地叹息一声,内心的惆怅如翻江倒海,假如芥家相公外貌丑陋内里又浅薄浮滑且顽劣,对古钱根本不屑一顾,对祖传的古钱箱根本没有管理兴趣,只顾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见她爱好古钱还极力反对,或者将自己带去的秘珍古钱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掉,那自己将怎样与之相伴呢,纵然一死,又怎能平息奔古钱而嫁的狂热呢,既有负平生之志,更有负父母的养育之恩,娇宠之情。
由于坐立太久,叶纤感觉身子已经麻木,于是挪动身子,轻轻揽过铜镜,自恋地抚摸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脸颊,颧骨硬硬的,如同在石头上滑过,婚期愈近,见分晓的日子愈近,心中无端的烦闷就愈多,担心受怕的感觉就愈沉重。简直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十八年恬静的闺阁生活,好像只在弹指间。房内四壁,一物一器,此刻都似有灵性,无不透出一股惜别之情,那后花园的木窗,几多时日,在窗下细细把玩古钱,要开心,有愉悦,不知不觉间,就把岁月叠到了十八,就把干瘪瘪的身子,滋养的丰腴饱满,也把对古钱的爱好,把玩到如痴如醉的地步,更把一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宠惯成了一个任性,骄横的大姑娘。
她缓缓站起来,想到婆家不是自家,在父母面前颠痴撒娇,胡搅蛮缠的日子,竟成南柯一梦,一去不回,少女变成了媳妇,说话处事,相异之处太大。……
留恋。惋惜,惆怅,忧伤,她感到自己已不堪忍受这婚期的折磨而希望婚期早早到来。此刻,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特别是近段时间,朝廷已作鸟兽散,父亲心境不好,是回原籍还是留此,如此乱世之中很难决断。
像所有出嫁的女孩儿一样,翠叶纤收妆,这妆,头顶红盖头,簇拥,喧闹,经过了上轿,向东,颠簸,下轿,来到离明清街三四里路远的芥家庄,不高的门牌楼没有楼,只是巧匠用墙做出了楼的气势,小天井三合院,都不及崔家房子宽敞,可这里却呈现少有的热闹景象。
翠叶纤由伴娘挽扶,于人群中磕磕绊绊,且停且走,像玩偶一样任人摆布,来到高堂,有主婚司仪喏唱吩咐,作揖下跪,挪前走后地忙个不停。
在拥挤的人群中,她不由自主的被人推人搡着跨过一道门槛,门随即又被关上,‘小姐,这边来,’是陪嫁丫鬟晚霞的声音,她很乐意随叶纤嫁过来。也难怪她从小就跟着叶纤啊。
叶纤在晚霞的挽扶下坐在圆角围凳上,这里是洞房,檀木立柜上,两盏红烛在静静地燃烧,光线朦胧而祥和,三层滴水檐架子床描金绘彩,厚实的虎头踏板红光闪耀,小巧玲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黑匣子收妆盒,毕竟是乡下人,新房中的摆设,还不及叶纤闺房中的摆设华贵。
房门开了,一个人撞进来,接着又挤进一个小姑娘,手托茶盘,还有一把白瓷蓝花吮壶,筛出两盏甜茶,轻轻地对叶纤说:‘请夫人和相公喝交杯酒,'这是每对新婚男女不可怠慢的礼仪和规矩,只是酒用甜茶代替了。
红盖头忽然被人揭起,叶纤眨巴了几下眼睛才适应房中亮光,慢慢抬起头,转向,猛然,心内一惊,令她冷汗直冒,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不免感觉突兀,这人中等身材,瘦削,一脸微笑,正在打量自己。不禁使她两颊绯红,发烫,赶紧低眉敛眼,心中冒出一股凉意,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既看不出有一点阳刚之气,更不说有一股英雄气概,受命承先启后,传递祖传之物,如此衰弱之人,怎能让人信服。重重的失落感,马上笼罩了她的身心,但她隐忍着,做新娘该有的乡约民俗,千头万绪,全由晚霞相扶着应酬,仿佛晚霞手中的一个玩偶。
晚霞扶着她,向芥草打了个软膝,然后双手捧上一杯茶,自己再端上一杯,与芥草一同饮尽。这些动作,她完全出于下意识,但她内心,总有非常清醒的一面,她知道,每做过一道仪式,就是向毁灭靠近一步,自己如鱼肉,已放在砧板上,对于宰割已无法回避了。两个小姑娘出去了,芥草也喜滋滋地来到门外,继续还没有结束的一道道结婚礼仪、程序。门又被关上,叶纤怔怔地坐在床沿,神情呆傻,自己难道就和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同床共枕么,并且年年岁岁,一生一世,那如女人般纤细的手指,瘦削的面颊,根本没有一点习武之人的气势,虽有一点书生气质,却又尽显病态,年纪轻轻的,不禁使人担心,他是否是一个长命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