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忍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双手捂住嘴,将嚎啕之声压抑于喉间,身子不停地抖动着,多日来那折磨人的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她真想痛哭,尽情发泄一番。她狠命地咬着牙,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大家闺秀,如有不当之处,不仅自己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话柄,而且会连累父母脸上无光。她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四处打量,房内的布置简洁而整齐,但没有一点读书人家的气氛,也看不出有古玩世家的特征,几本残缺的书,闲置高阁,两个装铜钱的盒子,也空无一物。她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不成功便成仁的主意涌上心头,她抓起一根长长的绣带,双手捧住脸,又开始呜咽着。门外鼓乐喧哗,喜庆的气氛,却透不进里边,怨谁呢,怨自己任性,怨自己天真幼稚,终身大事,没有给父母一点商量的余地。她用力将绣带一头,抛向一根横梁,可怎么也挂不上去,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然后再一跃身子,绣带没有挂上去,人却差点摔倒,她似乎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蹲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抽泣,老天爷啊,不求他英武俊秀,但也应该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啊。

外面有人敲门,“夫人,”“夫人”是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她猛然一惊,匆匆理了理两鬓蓬松的青丝,随手扯了扯衣服,一边慢慢地开门,小姑娘捏着一个小小的网眼铜火钵,走进来对她说:“这是相公教给夫人用的,”说着递过来,叶璇连看都懒得看,心里埋怨道:“真是傻瓜,今天再冷,我也不能揣个火钵在胸前啊,可是,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件工艺品,小巧玲珑,做工精细,本身熠熠闪光,多半属宫中之物。她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她并没有接过火钵,只是欣赏它的艺术造型。小姑娘嫩声嫩气地说:“相公怕夫人一个人闷,叫我来陪夫人说说话儿。”她本想叫小姑娘出去的,这下不好再开口,她坐在床沿,如同坐在一条急流中即将倾翻的小船上,恐惧,憔悴,千悔万恨,如箭穿刺着身体,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尽量克制着,等待着了却此生的时机。

晚霞又进来了,她一下子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好像遇见分别多年的亲人,浑身颤抖着泪如泉涌,晚霞不明事理,以为她害怕这生疏之地,安慰着:“不要怕,小姐,还不是和家里一样嘛”“是啊,夫人有什么好怕的呢”,那个小姑娘也附和着。

外面嘈杂的声音逐渐稀弱下来,沙哑的铜锣声报告夜已三更,晚霞又被唤出,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去歇息,叶纤顿生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好似置身于茫茫湖泊之中,恐惧使她手心都捏着一把汗,洞房里静悄悄的,绝望之时,她猛然想到事已至此,已无回天之力,但她总有些不死心,似乎有某种侥幸在支撑着。她翻身上床,放下三层滴水檐后面的纹帐,于是,牙床上成了洞房中又一方小天地,烛光照不进纹帐,里面的光线朦朦胧胧,而这种氛围,似乎更合乎她想要逃避的心理。

门开了,关门,插门栓的声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声渐近,她几乎用颤抖的声调,低低地恳求道:'相公,请请,请先别过来。'脚步声止在了踏板前。

'早闻相公钱学世家,今奴家随身带来三枚古钱,可请相公一一考证么?'

'哦,'芥草不由一愣,随后又笑道:'我也听说娘子有此雅兴,果然不假,造化,实在是造化啊。”他高兴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忽然他又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只是怕娘子连日劳顿,今番歇息,明日再论如何。”

'不,”她态度坚决,并且语气显得有些生硬,芥草不明内里,只好笑着说:'那只好随娘子的意思了。'他说着从外面搬进来一个大火钵,腾腾热气使房内顿时暖和了不少。

床头小金柜上,放着一个描金紫红色茶盘,咚的一声落下一枚古钱,芥草刚刚将灯拨得更亮些,回过身,眼睛不由一亮,上前用两指将古钱拈起来,从喉间滚出一声惊叹,暗黄色钱面上,顺读'相知勿忘'四字,小楷体,绣丽工整,铁划银勾精巧有致,他啧啧赞叹着:“只在石山道人的[钱学说]上读到过,今天真要感谢娘子,把易安居士的小楷真迹,让我饱了眼福,祖传的古钱箱中,只有易安居士的对子钱,这枚古钱珍贵,确实太珍贵了。” 辶

叶纤在纹帐内,盯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看钱的神态是那么专注,心里悬着的担忧落下几分,她熟悉这种神态,只有那种专注于某一事业的人才会有,他并没有看钱的背面,就知道是易安居士的手迹,可见他对古钱的研究,是有一定深度的。

芥草看着古钱的反面,连声说:“易安居士,果真是易安居士,这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婚七年的信物,也就是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李清照随赵明诚隐居山东青州,过最惬意日子的时候,由李清照手书,请民间铜匠翻铸,以示纪念,(此物现存北京历史博物馆,公元1989年,在日本世界钱币会展上展出,曾引起不小的轰动)娘子以为然否?”

叶纤在纹帐内,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么一个形态寒苦、虚弱的人,难道还能隐山藏水么,自古才子多俊秀啊。接着,她又抛出第二枚,芥草拿起来一看,黄灿灿的“天佑通宝”品相极佳,便不经意地笑道:“此物珍稀,可年代并不久远”,他对着文帐里的叶纤说:“元•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咱们汉人张士诚在江苏高邮建大周国,并铸“天佑通宝”黄金钱作镇库用,字楷体工整,含上天保佑之意,本朝初端之时,朝廷曾出榜收缴并销毁此类钱,因此品非流通品,故得以保存。”

第三枚古钱又丢于茶盘中,芥草赶忙拿在手中,灰白色钱体,字体古朴精拙,使他一时想不出是哪个朝代的钱币,不过,根据历朝铸钱规律,可断定此钱非流通货币,特别是钱文,“凤兮归来”四字,更显怪异奇特。其实,年号钱从宋朝开始走向规范化,可两宋这么多皇帝,没有一个凤兮年号的。他将钱币轻轻地在鞋底上擦拭着,钱体现出闪闪白光,啊,乃一枚银质钱,品相极佳的铅质铅呈灰白色,但不耐磨,内外色也不会有明显的差异,并且,铅钱容易风化,年代久远者,一般都腐蚀严重,几乎难成钱形,这应该是宋以前的产物了。

他愈擦愈白,掂其分量,感觉沉重,难道……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未必世界就如此窄小,因为偶尔闲暇时,翻看一些《妖狐怪志》、《野史传略》,上面讲过有关类似的钱币,但其实物只在某一特定圈子内流通,然而,此物历经千年,天灾人祸,迁徙流离,怎么会落入娘子之手呢。

他将此钱托于掌心,面向叶纤,诚然道:“实不相瞒,对此钱我确实拿不准,现在只作猜测,如果说错,请娘子指教。”

他稍作停顿,见叶纤无异议,慢慢地说:“相传武则天江山稳固后,个人生活很是寂寞,又不能公开招选男妃,从《鬼怪异志》上说,她乃一只母猪星下凡,发情之时不能没有配偶,难耐时便想到了她早年的情人颜从民,于是制了这样的钱为信物,派人四处寻找生性散漫,且厌恶荣华富贵的颜从民,颜从民英俊潇洒,文武全才,于私能解武则天寂寞之苦,于公能辅佐她治国安邦,但颜从民不满武则天的大周朝,处处回避,最终没有回到武则天身边。武则天到了晚年,还恋恋不忘颜从民,常常于忘形处,在文臣武将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之态。

一次宫内盛宴,与儿女们相聚相叙,待到高兴时,饮下过量酒,又不胜酒力,于是吐露出与她身份不符,而外人又无法察觉到的心事,她说:“只望江山与美男共得,吃尽千般苦也没能遂愿,后只望得江山再求美男容易,哪知美男比江山更不易得,人生总是被缺憾困扰,悲哉伤哉,她说着不禁泪如雨下,手操弦琴载歌载舞,一反平日威严而深藏杀机的神态,令她的儿女们刮目相看。”

芥草一气说了这许多,静静等待娘子评判。